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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黄色小雨靴踩到泥坑里差点没拔出来,妈妈抱起了我。
“ 走上面。”
我们跨过了一个水泥的石台,来到了人行道上。砖块的地面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积水,但是雨明显小了很多,再下下去,恐怕太阳公公都要被淹死了。
这条路不长,在我上个月的印象里,大概用了五分钟,哦,不对,是走了五分钟我就睡着了,然后就到了。
这次我把头抬的老高,坚持让自己清醒,因为我要好好看看这条路,以后就没机会再来了。道路两旁是一排黑色的瓦房,很稀疏,看着雨滴打在瓦片上,还能敲出乒乓的声响。我牵着妈妈的手,眼神却钻进了一扇扇没有关严的窗。
天空依然很阴,窗户里很黑,隐约能看到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椅子上有一个小男孩坐在那儿,抬着头,看着雨。然后屋里走过来一个男人,低下身子,伸出左胳膊把他抱了起来。另一扇窗子里是一个炉灶,一个胖男人戴着一顶黑帽子拿着炒勺在锅里铲来铲去,我能闻到西兰花的味道。还有不远处的几声狗吠,拐着弯左右穿行,绕过密集的雨线喊到你的耳朵里。
妈妈的雨伞斜在我这边,她的肩膀湿了一片。
“妈妈,叔叔在哪呢?”
“在那等着呢。”
自从爸爸走后,叔叔的形象像一棵小草慢慢变成了大树,撑起了家里的屋顶,但是叔叔不住在家里,他跟妈妈说,怕我看见他会更想爸爸,从而加重我的病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反正就是不停的睡,白天一下子就被人拿着大刀嘎吱嘎吱一块块割掉了,变得残缺不全。但是我可以肯定我想爸爸跟叔叔在不在没什么关系,甚至跟爸爸在不在也没什么关系。
就是单纯想他。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用小指甲盖扣着那张照片。
我的美术老师特别好看,两颗星星般的眼睛,一圈圈用银河交织出的眼眸,眨起来,像流星划过恒古的宇宙,再坠落在你的心底。留着长到腰间的头发,拿起粉笔转回头的瞬间,那发香能从前面的黑板一路奔腾到教室的尽头。她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然后说,今天我们来画一画我们的爸爸。
我兴奋的都快跳起来了,没人谁比得上我的王子爸爸,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可能就是眼前这个美术老师了。于是,我把爸爸画成了一个拿着宝剑,留着和老师一样头发的粗壮男人,那双眼睛里也画上了整个宇宙,把任何我觉得配得上爸爸的美都添了上去。
回家后,爸爸妈妈看了我的画,饭桌上的米饭和碗都笑的咯吱响。在我脑子里的伟大画面和宏伟的蓝图,在真实的世界里充其量只是粗陋的一张简笔画,还因为太使劲,涂穿了纸。即使这样,所有的开心也都像涨起了潮,我也笑起来,完全自愿的融入这幸福的波浪。那副画后来让爸爸扯走丢掉了,妈妈说可能是我画的不太好,那我要继续努力,可是我还是觉得我的王子爸爸应该是偷偷把它藏起来带走了。
不过,我要继续努力。
“想找爸爸,那更不能老睡着呀。”
护士姐姐除了那蓝色的美瞳眼睛,一切都很温柔,说的话好像也很有道理,我起码不能白天这个样子了,咬咬牙,也得听话,要努力,妈妈即使不带我去,我也可以自己去那个有爸爸的地方。王子爸爸挥着剑,站在城堡的顶上,胸前还别着我最爱吃的一小棵西兰花,在等我一起去森林,去大海。
妈妈还是抱起了我,我的困意又来了,甚至出现了幻觉。道路的尽头是一幢白色的建筑,四个角都带着半圆的粉色帽子,还在缓慢地旋转着,棕色的木门口有一个白色衣服的女人,她的身子很轻盈,像一只蜻蜓原地飞翔, 笑起来的声音甜美的不像样,向我们招手。在我闭上眼的瞬间,是另一幅景象。
“我坚持了五分钟了!肯定有!”
“也就是四分钟。”
阿拉嘲笑起我来,我们又回到那个池塘边,它靠两条后腿直立,后背倚着旁边的那棵垂柳,柳树上的嫩芽都是紫色的,倒映在水面上像无数朵喇叭花,铺满了整片池塘。
“你哪次都是撑不了五分钟,我们就见面了。”
阿拉补充了一句。
它的身子太大,占据了整个树干,我索性就走到了池塘边,用手指去触碰岸边水面的每一朵紫色花。
“梦里也挺好的,不是吗,阿拉?”
“嗯,你还可以遇到好多人。”
“我最想见爸爸。”
“我知道。”
“你也会走吗,阿拉?”
我们又开始了这样的对话,阿拉不是阿拉,它是一头庞大身躯的怪兽,走路总是扭着屁股,又从来不会失去平衡。它是一只乖巧可爱的大猫,顶着两个犄角,看我的时候还会眯着眼,自动收回它那恐怖的尖牙。它是一个彩色的影子,在不同的时光下会映衬出变幻的形状,一会儿是云,一会儿又是花。它是我睡着后的宝藏,是那海盗都不曾找到的秘密箱。它是我不管昂头仰望还是低头悲伤,都会在我眼角的视线里留下的高挺鼻梁。
我回头望着阿拉。
它又像是一株肆意生长的蔷薇花,爬满了整个大柳树,开在了我的肩头和心上。它又像是起的一片白雾,下的一场甘霖,湿润的刚好,触碰的美妙。
我当然不想让阿拉走,一点也不想。
在我的心里,棉花糖和棒棒糖一样重要。也许我太贪婪,妈妈总会让我选,我都会焦虑得像淋过雨的鸡,忘记打鸣也不会下蛋,甚至忘了自己是只伸着脖子的鸡。
阿拉从不让我选。
“我不会走。”
它的回答是那么斩钉截铁,我跑过去拽住它的腿,又站起来爬上它的身子,拿头用力的蹭它,想把我的头使劲融进它的身子,这样,它在哪,我就在哪。
多好。
护士姐姐接过了妈妈怀里的我,我睁开眼,医院已经到了,屋子里是一张洁白的床,干净的床单能反射出天花板的光,和几盏无影灯拼凑在一起,把叔叔照的亮亮的。
他手里还有一个洋娃娃,是西兰花一样的头发,把我逗乐了。
我还没来得及跟叔叔说话,护士姐姐就开口了。
“别害怕,闭上眼,深呼吸,抓着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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