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吐青了,青得发褐;柳枝抽丝了,长得如练。这时清明就怂恿着雨,一同悄悄地来。
烟如轻纱雨如烟。母亲从田畈里来,摘下了草绿的雨衣,几绺流海还湿漉着,雨滴顺着额如蚯蚓蠕爬。母亲抬手拭去,手里还捏着一枝柳条。
母亲将它插在门楣上。一剪盎然春色便入驻寒门。其实这是清明柳,家乡的风俗,避邪所用。小时候的我们当然不明白。只当好看,柳条柔柔地挂着,以为母亲爱美。
不过我们也关注着柳条。不为别,纯属它能够生来乐趣。母亲只折了区区一根,我们比母亲要任性,或者,残忍。爬上柳杈,扯下数根,然后拿出铅笔刀,将柳条裁成约十公刀的细段。再用刀间隔着刮去青嫩的树皮,就形成了“花棍”。
“花棍”是我们小孩家家玩的游戏。往往一人鼓鼓一腰兜。从背后暗地拿出一小撮,比多少,多的先玩。将一把花棍落地,花棍一地凌乱,溃不成军。然后屏住呼吸,用一枝花棍小心将它们挑开。这时花棍们不能发生任何碰擦,若有动静,游戏暂停,换人。得花棍多者取胜。
往往玩得兴致勃发,就延误了回家吃饭的时间甚至是耽误了父母叮嘱的家务事;或者睁大眼趴在地上运作,那就惨了,惹得脸上身上尽是脏兮兮的尘灰。母亲急促的叫喊声在村庄的上空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我们赶紧拍拍衣服往家里跑。嘈杂的脚步声像春天的雷滚过。
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招来母亲的责骂。甚至,手里紧捏着那根细长的柳条。母亲什么时候绕来的,我们竟然不知道。
细长的柳条特别是夏天,愈发变本加厉,因了我们的玩水,在我们光滑的肤皮上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火辣辣的,我们直哎哟。那一刻,我们对母亲似乎有着说不出的恨意,对着父亲,却有着说不尽的感激。因为每次,父亲总是夺下柳条的那个人。
我们其实是不懂母亲发现我们的危险行为后,有着多么的焦灼啊。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怕我们出事,万一有个闪失,做父母的,情何以堪。她只是盼望着我们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娶妻生子,过着现世安稳的日子。
可是等我们快快地长大,父母,却渐渐地老了。我们觉察到了,而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日益丰满只能是他们的日渐枯萎。生长与死亡远远地站在了两端,不过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这点。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孩子,要活得好好的。
柳条曾经扮演了一个多么不光彩的角色,实属无奈。可能没有别的树枝比这更伤皮不伤骨的了,柳条对于吓唬我们其实是最为理想的选择。我们在自以为饱受委屈的同时,在可怜兮兮的泪光里,根本没有发现,母亲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根本没去察觉,因心疼而轻噙的泪。
在我成为父亲后,对于儿子的玩劣,我却如法炮制。在扬起柳条的那一刻,我知道,它是爱的另一种曲意表达。
这只是幼时有关柳条印象不太友好的记忆。其实对于柳条,好感大于厌恶。时常将它们编成柳帽,然后雄赳赳戴在头上。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都是那些英勇善战的解放军叔叔们,头上也戴着这样的柳帽,一动不动伏在敌人必经的树林里。等敌人来了,神兵天降,枪淋弹雨,敌人中了埋伏,慌作一团。鬼哭狼嚎。出于无限崇拜,这样的场景便移植到我们的游戏中,只是土块替代了弹炮。但也有杀伤力,哭声的背后往往夹杂了两家大人的空对空对骂。
柳条柔软,我们常常折断一枝,将手哧溜着褪皮,皮便攒成一个小球球悬于末梢。这像是岳云手中的流星锤,不过,微缩版的。女孩子臭美,将那早期刚发芽吐叶的柳条褪皮,长长的,挂在耳根上,像是耳环。女孩奔跑着,青绿的耳环在风中止不住地晃荡。少不更事,她们根本没有去想戴上耳环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她们只是对新娘感到新鲜好奇而已。
我对新娘同样也感到新鲜好奇,另外,还喜欢她们的漂亮。不过到少年时,才知道有一种眉叫做“柳叶眉”,配上“丹凤眼”,这样的新娘更好看。“ 画眉深浅入时无 ”?《汉书·张敞传》中有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也不知道他是画的哪种眉。倒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是“ 两弯柳叶吊尖眉 ”, 柳眉代表了神彩飞扬, 比起林黛玉的“烟眉”,愁眉暗锁,强得多了。
再大几岁时,对“长发及腰”这个词充满了想像,有时从柳下经过,见万条垂下绿丝绦,有一种妸娜多姿风情万种的美。那时真是志摩的铁粉。“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一首《再别康桥》,旖旎了我多少青春的梦。 有时痴想着,要是今后情定终身的那位,发若柳丝,时常牵手从柳下如燕双飞,岂不是爱情的分外眷顾。果然在兵荒马乱中觅得一位,长发虽不及腰,也颇有风拂柳丝的韵味,一时的发香也曾沉醉不知归路,一时的发丝也曾绕指柔。
只是年岁大了,发不如柳丝,如柴蒿。心生愧疚,是生活的牛衣夜哭造就了她青丝的束之高阁啊。闲时在青丝中寻白发,无色,无香,便诺诺,将头发做个护理?要么,拉长也好?往往遭遇白眼,哟,嫌弃,哪凉哪呆去。无奈,不好深说,黯然离开,心中发如柳丝的梦支离破碎。如今识得愁滋味,更上层楼。彼时举目四顾,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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