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一块疤,它跟我一样,是活着的。
小时候,听妈妈说,人生下来都会有个记号,叫胎记,运气好的就长在身上,不容易被人看到,运气不好的,会长在脸上。而且,胎记还会长大,跟年龄一样。
妈妈生下我,先看了脸上,没有,说还好还好。接着找遍了全身,也没有,说怎么会没有呢?
没有了记号,妈妈就开始担心,万一哪天要证明她闺女就是她闺女,明明可以说小腿上有块胎记,或是后颈脖有颗痣,就搞定了,可我除了眼睛特别大,好像没啥特殊的标记,这就麻烦了。
一直到我五岁之前,妈妈因这个顾虑,看管得我很严,不是不离手,就是不离眼。
过了五岁,我上学了。小伙伴们都住在一个山坡上,放了学,经常窜门。
那年暮春,天下着毛毛雨,雨丝刚好压住地面的灰尘,并没有泥土,我赶在大雨之前,要去对面琳琳家玩一会。我一路小跑,唱着歌,还大声喊着:“琳琳,琳琳。”
一眼就望到的地方,一声喊就能听到的距离,少了山谷的突兀,无论是眼睛的神光,还是声音的尾声,就少了兜兜转转、回旋绕梁的韵味,所以那个地方,并没有形成一种独特的“山歌”,大家都习惯站在路口,“张三啊,吃饭啦!李姐啊,我出去田里啦,帮我看着门口啊!阿四啊,有人找你来了。”......都是那么爽快。
只要一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大家都会竖起耳朵来,无论是在洗衣晒谷,还是在抽烟打牌,就知道哪家今天吃饭晚了,哪家现在去田里了,哪家又来客人了......有时突然间听到一声叫,狗也会跟着叫,一边叫一边竖着尾巴站起来,像是知道村子里的动静。
这不,我一边跑,一边唱,一边还叫“琳琳,琳琳。”琳琳没叫出来,把她家叫狗先叫出来了。
她家大黑狗一直是锁着的,那天不知道是刚好给狗放风,还是狗自己挣脱,总之大黑狗从屋子里直窜了出来。
我还在池塘堤岸的一头,另一头刚好到达琳琳家门口。
狗出来了,那么大一条黑狗,平时我们喂它,还会摸它,是那么温顺。只有它汪汪叫起来,才露出锋利的牙齿,咄咄逼人,十分凶狠,让人觉得那是一条情绪多变的狗。
万万没想到,大黑今天会眼睛里透着绿光直奔我来,露出尖尖的狗牙,它明显不是来迎接我的。
大黑跑过院子,它还没有停下来,它顺着堤岸过来了,我愣住了,此时它一路凶猛地吠着,正冲着我,致人于死地般地袭击过来了。
我吓呆了。
我的左手边是一个装满了水的池塘,水面可以看到小雨丝落下的圈圈,右手边是一块油菜花地。
因为那时我不会游泳,还对油菜花过敏,我只能本能地往回跑。
我喊着、叫着、哭着、怕着......
那时我跑得并不快。很多人在汶川地震后,才知道跑得快可以逃命,很多人在经历了水浸之后,才知道游泳可以救命。这些,在我只有6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因那条黑狗。
那天,我被狗咬了。
大人们赶到的时候,狗早就得意地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还好,狗不是狼,狗只用牙齿咬了我一口,没有把我的小胳膊小腿都吃掉,以至于我还健全地活着。我像是要感谢那条狗了。
大黑狗一口咬住了我的腿,右边的腿,小腿前靠膝盖的位置。对于这一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个疑问,狗怎么会咬到我这个位置的?
我跑,狗在后面追,要咬也是脚后跟或是小腿肚子,怎么会咬在前面?
除非我是站在那里,跟狗面对面。我不相信也不承认,我会这么傻,站在那里等狗来咬。这个问题,我只问过我自己,别人谁也没问过。我觉得有点丢人。
狗咬破了我的裤子,带走了我的一小块皮肉,鲜血直流。只记得妈妈抱着我,一边骂那只死黑狗,一边埋怨她们怎么让狗跑出来了,记得琳琳妈揉了一团草药,敷在我的伤口,说是止血。
后来,狗咬的伤口被缝了三针,纱布换了几回。上学放学是妈妈背的,上厕所是大人抱着的。
因这事,我们一家都恨透了那只大黑狗,甚至连琳琳家也不怎么理会了,虽然她们一再道歉,十分关心我的伤情。
我的伤口很快好了。到夏天穿裙子的时候,腿上的疤特别明显,像个眼睛。妈妈说,你现在还小,以后新生的皮肉会慢慢长好,就看不到了。那几年我很少穿裙子。
那年冬天,大黑狗又跑了一次,出去了就没再回来。有人说被捉狗的人打死了,拿去卖了狗肉了。因为有人看见雪地上留着一串狗和人的脚印,还有一摊血。我听了,心里还是一阵疼,大黑它也吃了我的肉。
多少年过去了,我腿上的疤是淡了很多,跟周围的皮肤相差无几,只一个浅浅的印子。不知道的,看不出来那是个疤。
就这样,我终于有了属于我的标记,我一直是妈妈的闺女。
直到我长大了,对于这个疤,我也没有刻意去遮掩,像没事儿一样,让它正常地裸露。只有我知道它活着。有时它像是还带着痛,我会轻轻抚摸它,让它安睡,尽量不要醒来。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怕狗,因为那块疤上,这么多年来,还隐隐看得到两颗狗牙的痕。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不敢大声嚷嚷,怕随时会惹出一只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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