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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雨怎么说来就来,扫兴!”他嘀咕着走在街上。叫不停的,是亮着“满客”灯的出租车。
风裹着大雨从伞外往里冲,淋湿了他的衣裤,冷!他抬脸往天上看,压在头顶的是一大块儿乌云。
“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他哆嗦着嘴唇想,”得找地方躲会儿雨,再淋下去会着凉的。”
沿街的几家小店门口,挤着躲雨的路人,湿淋淋的乱发下是一张张沮丧的脸。他迟疑了一下,扭脸望向对侧,印着“中云“标识的鞋店大门口倒是没人。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顾不上再多想什么,迈开步子往店里跑去。
他收伞、抖水,一脚跨进店里。抬眼环顾,一个女人正趴在收银台上睡觉,烫了大卷的头发披散到台子下,两边的展示架上是整齐的鞋子,地板也收拾得很干净。
一低头,他看见自己脚下一片夹杂着泥沙的污痕,就往墙角动了动脚,挪开的地方马上又出现了两团污渍。他皱皱眉,扭头看了看收银台,她还没有动。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忙不迭地掏出手机,一看是带有骚扰提醒的电话,立马挂断了。回头时,睡觉的女人已经醒了。
她一脸迷糊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的人讪讪地朝自己笑。“你——哥!啥时候回来的?”女人“蹭”地从收银台里立起身,几步冲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回来咋不说一声,我去接你!这大雨天儿的跑这儿来!看看都淋湿了!”她回身摸出一条毛巾,拉着他的手臂就往他身上擦。
“什么,回?”他嗫嚅着,往后缩身子,“别——别……”。
“哥,你咋了?我是小菁啊!”她停下手,一脸惊讶。
”小菁?”他茫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哪个小菁?我、我、我不认识。”
“不认识,你(假)装吧?”她仰起脸更近一步,逼视着他,他无处可退,只好背抵着墙壁踮起脚尖。女人瞪他一眼,回正身子,掏出手机。
“妈,我哥啥时候回来的?也没人跟我说一声!”她看着他的脸问电话里的人。
“……”
”没有,怎么可能?他就在我店里呀!”她扭脸到一边,哭笑不得,”不信你来看看!……对,就在这儿。”
挂了电话,她想再跟他攀谈时,他已经冲进了雨里。她想追,可店里又没人照看,就又退了回来。
“哥——哥,你别走啊!”她冲着那背影大叫,他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快步往前走。
她懊恼地抓抓卷发,“怎么回事?我认错人了!不可能,一起长大的亲哥,怎么会认错呢?”她一惊:“发生什么了,脑袋……”她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掩住了嘴巴。
“……”铃声伴着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点通后凑近耳边,叫了声“妈”。
“……”
“你确定我哥还在国外?”
“……”
“哦,你通过电话了?”她凝重的神色渐渐舒缓,脸上只剩下纯粹的疑问。
又有淋湿的人进店来“看”鞋,她迎了上去,忍不住再次朝他远去的方向,投去困惑的一瞥。
时大时小的雨下了一周后,天终于放晴了。这天,她一边看店等人一边想心事,自那天遇见那个疑似的哥后,她的心一直都没有平静过。
三十多年来她对这个家庭理所当然的认知,一下子全变了。那人就像电源的控制开关,一个切换,把她世界里曾经单纯明亮的光,变得如梦如幻。
在她给一个顾客结帐时,母亲拎着几个礼品盒来了。她锁了店门,扶母亲上车,一路向丁东县的崖口村驶去。
(二)
汽车在柏油马路上畅通无阻,两个来小时就到了。
母亲在村口下了车,一路走一路问,她开着车缓缓地跟着 ,心里暗暗佩服老太太人老劲头不老(办事效率高);就根据她店门口的一段录像,短短几天时间,就打探到了那个疑似“哥”居住的村子。
村中一位热心的大叔,一直将她们带到一户人家门口,并帮她们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精瘦朴实的老太,相较于来访老太的从容,她的脸色多了几分沧桑。
“王婶,有贵客上门了。”那位大叔做了自认该做的介绍后,受了大家的谢,转身离去。
“妹子,你是……”主人轻挽眉头,一脸迟疑。
“是妹妹吧?”客人压抑着内心的情感,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人。
“我咋想不起来,你是……”主人一脸困惑,难为地摇头,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认错人儿了?”客人也不说话,笑盈盈地微仰起脸 ,请对方仔细端详,“你好好看看我。”
主人依旧满眼迷惘。
“妹妹,三十六年前……”客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迫切地想唤起主人的记忆,“淮西医院……”
主人怔了怔,突然间,脸上现出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的神色,“哦——”她颤声惊叫,“张姐?”
“是我,妹妹!我还以为……”客人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主人,主人愣了一下,也伸开手臂环住客人的脊背,两双手互拍着对方的后背,迟迟不愿放开。女店主看着眼前一幕,一脸欣慰。
良久,主人松开了手,把母女俩让进堂屋里。又高又阔的空间里,粉白的墙,明亮的瓷砖地,干净的家具也摆得整整齐齐。母女俩简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在主人的招呼下,挨肩坐在靠墙的木质沙发上。主人高兴得有些健忘,进出了两趟,才想起茶叶就放在堂屋的抽屉里。
终于,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了娘俩儿的面前。主人也搬了椅子坐在客人面前几尺处,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看看端茶的张姐,一会儿看看抠弄手机的年轻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妹妹,你(那时候)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客人放下杯子,嗔笑地望着主人,“我满院里找,就找不到你,后来医生说你出院了……”
“嗐!你也看到了,我身体好!生完孩子就下床走路了,还住那儿干啥呢?白瞎那钱!”“妹妹”打断了她的话。
张姐没有因为”妹妹”的插话而影响表达,只听她接着说“……那时我和老郑都商量好了,承担你的一切费用,谁想到你不吭声就办了出院,还把钱塞进孩子的襁褓里,我出院后又打听了几年,也没个准信儿,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客人哽咽了,她抹着泪说,”你知道……当时我心里多难受吗?”
“那是该还你的。还记得我难产住院那会儿,钱叫(被)小偷摸走了,还是你们夫妻给垫的……”“记得!记得!唉……”这话似乎唤起了客人的心酸事,她眼里又涌出泪来。
“张姐,可别想那事儿了,都过去那么久了。”主人伸出枯皱的手握上另一双同样枯皱的手。
“妈,别哭了。你和阿姨几十年不见,该高兴才对。”年轻女人红着眼圈儿在一旁安慰道。张姐这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不禁难为情地笑了。
“娃儿哩,咋样儿了?”
张姐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健儿呀!这孩子争气,从小学习就好,后来考进了上海交大,硕博一路读下来,现在又去国外进修了!”张姐脸上的喜色绽放开来,声调也跟着变得高亢。
“妹妹”听了,笑得合不住嘴,眼眶里涌动着泪花,拍着手一个劲儿怪声怪调地叫“好哇!好哇!”
“康儿现在做什么工作呢?”稍后,张姐关切地问。
“康儿大学毕业后,在银行上班,我觉得很好了,可这孩子自己不满意,说还要考什么师?”“妹妹”一脸满足中透着些许迷茫。
“会计师吧?”
“哦——好像是吧!”“妹妹”若悟非悟。
”哎呀——”张姐激动地咽口唾沫,由衷地说,“你和妹夫都是聪明人儿呀,人品又正,生的两个孩子都这么优秀!真是打心眼里敬重你们呀!”
“姐,你快别这样说,我还得感谢你把健儿招呼得那么好,上恁好的学。”“妹妹”也一片诚心。
几十年前的那次相遇相识,在姐妹俩的你言我语中重现。
(三)
那年“妹妹”因为难产被送进了丁东县城准西医院,她丈夫去小卖部买日用品时,被小偷顺走了钱。老实巴脚的庄稼汉想着媳妇儿在里面拼着命为他生孩子,自己却不争气,连住院的押金都看不住,人生地不熟的,打电话回村也没人接。媳妇儿一会儿生完孩子出来可咋办?心里一急,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张老师正好在丈夫的搀扶下经过,看到这一幕,就上前去问个究竟。最后夫妻俩一商量,为这一对乡下夫妻垫付了住院费用。
虽然过程艰难,但幸好母子三人平安。庄稼汉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儿子,像吃了“开心果”一样,满脸都是绷不住的笑。
第二天,邻床又转来了一位产妇。她不是别人,正是恩人张老师,她是淌着泪被送进来的,她爱人用温和的语气不停地劝慰“……我也难过呀,但已经这样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说明这孩子跟咱没缘……你说咱年纪轻轻的,以后想生几个都行,关健你先养好身体……”
张老师不接腔,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泪。她丈夫劝了一阵儿看没什么用,就背过脸去,悄悄地垂泪。
乡下夫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木讷的丈夫在妻子的眼色示意下,将孩子放回床上,只有换尿布的时候才会抱起来,就那么例行公事似地,换完尿布马上又放回床上,孩子哭的时候,也不再哼什么“健儿乖,康儿乖,都是老爹好乖乖”,只是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哄他们入睡。
张老师就那么无声地哭泣着,也不肯吃饭。半夜里,只见她爱人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叫医生,值班医生赶来说是病人伤心过度,又没摄入食物造成的昏厥,输点水就好了,当即为她挂上了点滴。
这边的乡下夫妇小声商量了一夜,一会儿他哄哄她,一会儿她又劝劝他,一直到天明。先是妻子试探地问挂完镇定剂醒来的张老师:“张老师,你看俺们家条件也不好,养活俩也艰难,我跟他爸商量了,你们看要是不嫌弃的话,抱一个去养吧!总好过跟着我们受苦……”后有丈夫“就是,养话俩确实作难”的附和。
张老师夫妻俩看乡下夫妻一脸为难,半信半疑地接过了乡下男人送来的健儿,张老师执意要认乡下的女人为妹妹,并承诺要资助康儿上学,还说要让兄弟俩多见面。
两家人共处了两天。第三天头上,张老师去了一趟医院厕所,回来的时侯,乡下夫妻就不见了。
(四)
张老师在对方的手背轻轻地拍打着:“那时侯,还真以为你们养不起,正好那会儿我伤着心,也没多想,只想着抱养健儿,既可以帮你们减轻负担,又可以弥补我的遗憾。”她叹口气,幽幽说道,“直到孩子半岁大时,有一天我念叨起你们,我们家老郑才说,你们从医院走那天他知道,但他担心我抗不住,存了私心。他是在窗外看着你们家男人凑近健儿又是贴又是亲的,你呢,握着孩子的手一个劲儿流泪,我才知道你们有多么不舍……”两个年过六旬的女人,一个说,一个听,泪水都没有停过。
“说实话,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心眼儿里不舍。可是,眼看着脸前的恩人难过得半条命都快没了。后来我就跟当家的商量,把老大送给你们,你们恁好的条件,孩子是去享福的……”
“妹妹呀,你好歹也留个联系地址,让两娃儿经常见见面,他们可是双胞胎兄弟呀!”张姐感伤地说。
“想着、想着都已经送给你们养了,就不再牵扯了,让健儿踏踏实实地把你们当亲生父母看,免得长大‘两张皮儿’……”“妹妹”实实在在地说。
“妹妹呀!你可想岔了。我也是被抱养的,一岁多就离开了亲生父母,为了给我留个找根儿的念想,养父专门要了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长大后,我拿着照片按养父说的地址去找,可是他们都搬家了,也没人知道搬哪儿去了。”张老师轻叹一声,苦笑着说,”我没根没底地飘泊这些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他们吗?越老越想,做梦都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一起说笑啊!”
“妹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脸转向年轻女人问张姐,“这闺女……”
“哦,在健儿三岁那年,(我)怀的她!”张老师慈爱地望着女儿,说,“不过你放心,我和老郑对两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阿姨,我能看看小康哥小时候的照片吗?”一直插不上话的年轻女人突然接话道。
“咋不行,我去拿!”女主人爽快地回着立起身来。
相册在茶几上摊开,年轻的女子一页页翻看着,忽然,她用手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惊叫道:“妈——你看!”
两位老人吓得愣怔了一下,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凑上前来。
“咋了!这是我爹年轻时的照片。”女主人对年轻女人的反应有点儿意外。
张老师则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对方,问道“你爹?”
“哦——我亲爹!”女主人一脸认真地回应,她瞪圆了眼睛,不解地回望着眼前的母女俩。
“你知道你是谁?我是谁!”张老师一激动,变得满脸通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女主人怔怔地站着,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张老师,心里怦怦直跳,她嚅动着嘴唇说:“难不成,你是,你是闹饥荒那会儿、被我爹送出去的姐姐?”
“是我,是我呀!亲妹妹——”张老师哽咽着,向妹妹张开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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