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家|长恨歌

作者: 大禹治不了水 | 来源:发表于2023-01-31 11:40 被阅读0次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恨歌》

    即便不能告知你归来的具体日期,也恳请你回信给我,哪怕说一说那边的形势也好。最近奉天动乱得很,我与宝儿终日惶惶不安。旧客的叩门,空中的警报,宝儿的哭泣以及窗外来自陌生国度的言语,都能使我心脏骤停,进而又狂跳不已。但比起这些,我更在乎的是你的安全,你为什么不肯回信?哪怕只是短短几字。你可知,在暗夜中惊醒的我,常常借助闪跃的灯火凝视着宝儿。他再不是你厌恶的青面兽了,他的肌肤如同你留在这的玉质镇纸。我凝望着他的睡容,想着千里之外的你,一种奇妙的感觉便生发出来。眼前的存在,将我脑海中充盈着的死亡赶走,我甚至愚蠢地认为,只要宝儿活着,你便不会死。我是如何被这蹩脚的逻辑说服的呢?我无法得知,只有认真小心地照料宝儿,就像是呵护我们爱之神殿上的生命之花。我从来不是个容易寂寞的女人,孤独和恐惧并非寂寞,孤独源自社会,恐惧源自生理,只有寂寞才源于内心,我的心因有你的存在而无比丰饶。所以,我想见你,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见你,只是想证明你的存在。还有,也许你也已经注意到了,在最近给你写的信里,我没有再乞求你的原谅。罪孽深重的我,只希望在罪恶的泥沼中,能找到一朵盛开的莲花。

    前线战事吃紧,就连军备库也随时面临被炮火击中的风险。地下室里,每天都要应付繁冗的案头工作,昼夜难分。偶尔也会被扔进卡车,下车后也不知身在何处。你的来信我悉数收到,至于为什么不回,一是孝先委托的送信人迟迟未到。二是工作实在繁忙.....。战争的惨烈,虽未亲眼目睹 ,从前线生还的士兵疲倦又癫狂的神情上,还是多少能感受一些。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我随时都会死,这种意识在最近几天里尤为明显,这让我想到了《地狱变相图》。父亲的书架上,那张画就夹在一本地藏经中,时隔二十年,那些青面獠牙,毒蛇猛兽,尖刀枷锁,血腥狰狞的景象,再次打破世间的藩篱,闯进了我的脑海。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我并非旁观者,我被怪力拉进画中,所有的刑罚在我身上均实施了一遍。在循环往复中,我趁鬼差走神时悄悄溜走。不知跑了多久,一片巨大的黑色湖泊挡住了去路。我跑到湖边定睛一看,湖底竟是无数个黑色的婴儿的脸。我惊叫,一转头又看到鬼差似箭一般向我袭来。以上我所说的话,并非是要助长你的失眠,你就当混迹人间的野鬼的一番胡言乱语吧。至于你在信中提到的吃喝用度,我已转交给孝先,想必你不久就会收到。

    此信尚未寄出,你的另一封来信也已收到。读完后,我坐卧不安。你的处境及你对我的感情,使我无法再向你隐瞒——在重庆,我结识了一位太太,是某军参谋长的遗孀。她祖籍在苏州,一次聚会上,有幸从她嘴里听到了几首民歌小调。这让我想起了你,想起我们在北陵的寓所,想起每当我走出大门奔入黑夜,只要稍稍一抬头,便可看见整栋楼里唯一亮着的那扇窗,还有从那传出的如同夜莺般的吟唱。那一刻,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我与她第二次见面是在重庆的街头,她注意到了我看她时流露出的落寞神情,并且错把这种落寞当作是我对她的怜悯。在她的鼓舞下,我到底还是在她绣着金色鸳鸯的枕头上沉沉地睡去了。不得不说,你和她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那种不用开口也能抚慰人心的女人。我自作多情地想,如果你看见她,也一定会产生一见如故之感。这个女人,令身处浮世中的我找到了依靠,我就在你与她的重叠中,在现实和虚幻交织的情网中,与她相爱了。生逢乱世,我随时都会死,所以我更加卖力的生。我身处川渝之地,无法想象北方的寒冷,也无法向你承诺何时北还,既然最终的宿命都是埋骨他乡,为何还要苦苦坚守我们那遥不可及的爱情呢。至于宝儿,这颗令我痛苦的种子,相信在你的培育下也会开出灿烂的花。如果有一天问起他的父亲来,请不要把我全盘托出,我留给他最大程度上的仁慈,也许就是那些关于父亲这个词的美好想象吧。

    你的信,无论是字的本身,还是文字传达的内容与情感,都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这种感觉类似于“饱腹”。给你写信,不亚于抽空身体,如果没有你的信滋养,我实在不能过活。所以,再次肯请你尽可能地给我写信。最近,整座城笼罩在一种可怕的热闹之中,日本人越来越多,一些身穿鲜艳和服的女人随处可见。小时候,从哥哥嘴里得知,日本有种装束浮华的女人被称之为艺妓。如今想起不禁感叹,看来每个国家都有因抵抗命运而步入风尘的女子。前几天,寓所附近的一排民居被毁,其中包括一家百年商号,政府计划拓宽北陵大街,我害怕寓所也会遭此劫难。古建筑被毁,满人,汉人,日本人被重新归纳起来,就连北陵的一部分也将被修建成公园,整个城市都在疯狂地异变。万幸的是,王妈出了正月后从乡下赶来替我照看宝儿,让我从琐碎的生活中得以抽身,也让我摆脱了那些被鬼怪浸淫的恐怖之夜。我走出寓所,像一只久居洞穴里的鼠,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震颤。在惨白的日光中,行人就像漂浮在半空的纸人,我躲躲闪闪,任凭自己毫无目的地游走,直到北陵的大门映入我眼帘。你不会相信,眼前的景致有多悲凉———萧瑟的广场,只有冻疮般的几堆积雪。乌鸦如厌世老妓般在枝头上飞起又落下。几棵古树从墙壁后诡异地伸出头,被灰尘笼罩的松林也绿的浓稠,接近于黑。眼前与我们在夏天散步的景象简直天壤之别。就在此时,在我前面一丈远的地方,出现了你的背影。我惊了心,想着一定是我的错觉,我甚至没有勇气去一探究竟。眼睛的酸痛,催使我赶快逃离这里,我强忍住眩晕飘回了家,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生病期间,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一个身穿淡粉色旗袍的女人身影频繁出现。会是那位太太吗?我很好奇她的样子。她的一口软侬吴语,一定很令人着迷吧?如果可以,请下次来信附带一张她的照片。我这样说你不要恼,我既不怨恨她,也不怨恨你,甚至还为你感到高兴,也许自己从某种程度上与她相似,才抹杀了这份怨恨吧。此刻,我只盼你活着,你也必须活,就像北陵的雪松,经过一场春雨洗礼,必将焕发光彩,只此青绿。

    你瞧,我又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来了。在我生病期间,多亏了王妈和季先生照顾。季先生在时局这般紧张的情况下,花高价买来母鸡和药材,对此你定要好好报答。还有,我从角落里的一个藤条箱中发现了一袋旧客送我的手饰,就变卖了些钱,最近几月你就不必寄给我用度了。病愈后,我的奶水明显减少,也恢复了月事,宝儿成天嚎啕大哭表示不满。不过这些你都不必担心。你在信中第一次提到宝儿便用花朵来形容,未免娇弱了些,依我看来,宝儿更像一棵蓄势待发的竹笋,任凭风吹雨打也要与天比高。

    我给你写信这件事,希望不会造成你的负担。用如此笔触给你写信,只因我不再执着于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你可以继续把我当作一名娼妓,而我则会永远用洁净的身体和内心来迎接你。我只想你活着,只有你活着,我便可以沉迷在与你相关幸福生活的想象中无法自拔。试着打个比方吧,你就是那无影无踪的风,而我则像窗梁上悬挂的风铃,即便风捉摸不定,偶尔光顾也足矣证明风铃的存在。我在难以莫测和不可自控中,祈求着铃声的连绵不绝。

    接到你的来信时,我军已在滇西鏖战数月。部队的整编,士兵的减损,使我不得不拿起步枪奔赴战场。行军途中,时常都会想起你我沉浮于商海的那些日子。鲜衣怒马,伴驼铃声驰骋于大漠,朴朴风尘,乘雪橇穿梭于山林。你我历经生死,走南闯北,最终却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一想到这,不禁怆然涕下。弟父母早逝,又无家业傍身,加之身体羸弱,全凭一腔热血和孝先兄抬爱才走到今天。眼下国难当前,身着戎装我无怨无悔,之所以还有一丝苟活于世的念想,纯属因为这个女人。巧娘出身王公世家,因时运不济而沦落风尘,孱弱性格中却蕴藏着大丈夫的情义。与她相比,我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她对我隐瞒孩子一事,我丝毫没有怪罪于她,只是幼时便丧父的我,如同草芥,深知世间的凉薄与险恶,我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糟此厄运?至于军官夫人一事,也是为了使她尽快忘了我而说的谎罢了。这几个月,我强忍冲动不去动笔,只怕这些信在我死后令她徒增悲伤。孝先兄,我已十分确定自己即将会死,即便命运之神眷顾我,从战场上走下的我也同恶鬼无二,所以恳请你照顾好巧娘和宝儿,此生深受你恩惠的我,来世必将加倍奉还。最后,我转交给你的箱子是我所有的财产,还有一封写给她的信,在转交于她之前,也请你过目,并且劳烦你在她读信后的几日里多加照看。

    既然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就把我的全部告知与你。我一直欺瞒着你,我虽在军部就职,却早已是汪伪政府的其中一员,在这片生死场里,如果想摆脱成为炮灰的命运,就要审时度势,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与军官夫人结识,正是我为求保全的决定。军官夫人并非我所描述的年轻名伶,不过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身体散发出腐朽的味道。我所掌握的偷生秘诀,就是要发掘自己灵魂中最不堪的一面,就像我接近你,就是为了得到你的身体和榨干你的财产为目的一样。我不爱你,因为你是娼妓,我也不接受那个野种,娼妓的孩子是罪恶的种子。之所以不把话挑明,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条退路,如今我即将和夫人结合,那么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了。想不通为何你还不清醒?战争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几千年文明的国家摧毁,何况是一个人呢,蕴藏我体内的恶灵被尸体的腐臭勾引了出来,为自己不再受天道的约束而沾沾自喜。看在你与我同床共枕的情分上,衷心劝告你:不必再等我了,你大可趁年轻重操旧业,想必你也一定渴望男人,需要男人来排解你的寂寞。

    拜你的信所赐,如今我如夏虫一样脆弱不堪。如果不是因为宝儿,即便走断双腿我也要找到你,当面质问你所说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在昏厥中,你所描绘的地狱图景突然越来越具体。我从千万个被焚烧的灵魂中看到了你,此时的我,正以最直观的角度看着你因痛苦而扭曲着丑陋的身体,我的憎恨也化作熊熊烈火,千年万年不间断地煎烤着你!不知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发现,窗外的云越来越远,许久不见的瓢虫突然多了起来,它们有的在空中疯狂地繁殖,有的留下在世间的最后一舞。一阵凉风闯入,我十分吃惊,难道自己昏睡了整个夏天?一直在我心里盘踞着的你和现实中万分薄凉的你,一浪高过一浪般在我脑中浮现,最终我还是败给了事实,那熟悉的笔迹怎能出自别人之手?这几天,孝先哥放下所有事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他读过这封信,你们以为我会自寻短见?恰恰相反,我不会放过你,我会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走向地狱。

    此时又逢仲夏,我在北陵前的一颗松树下给你写信。阳光碎在脚边的青草上,好似无数金针。你在遥远的天国还好吗?如果真有天国,那么你的英灵定会置身于神殿中,难道画片儿上横眉竖眼的大胡子形象就是你吗?真是难以想象。前些日子,孝先哥向我表明了心意,我没有明确答复,我知道,为了宝儿,他也一定是我最终的归宿,只不过....算了,不说他了。你知道吗,如今宝儿愈发像你了,咿呀学语的他,已经隐约明白了爹爹这个词的含义,我也可以十分自豪地把你讲给他听。说到你时,他总会挂着一副孩童脸上少见的认真表情盯着我,我想他的心中也一定埋下了想成为同你一样的人的种子了吧。树荫下的风无比清凉,你还记得我曾在信中把你比作风吗?如今我更加坚信,我对着微风诉说衷情,你轻柔地回应。今后的岁月,毫无具象的你,正如我毫无具象的感情一样每时每刻与我同在,这也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这几天,往事总是浮现在我脑海,你是否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我一边擦泪,一边透过纱帐偷偷地看你。你风尘仆仆的来,穿着旅人身上常见的破旧衣衫,可仔细一瞧,眉目之间却是一副少年模样。我松了口气,心想我的第一位客人也并没想象中那么坏。为了不让气氛冷凝,你起身开始打量屋子,就在这时,你看到了我在书桌上摆放的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好一手娟秀玲珑的字啊。”你见我没说话,便小心地问,“怎么干这个....”你说完,潮涌般的悲伤便将我溺毙,眼泪也马上倾泻出来。你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还提到了李师师,小凤仙之类人的名字,你说各行各业都不乏有流传千古之辈,无论如何都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从小身处深宅大院的我,从来没有接触到如此刚劲有力的个体,你的出现及你说的话,好似阳光般照进了我内心郁沉的角落。你又同我讲起你走南闯北时的趣事和见闻,即便我知道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源自于聊斋,我破涕而笑,正是从那一刻,我爱上了你。一个月后,你再次踏上征途,临别时你说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会带我一起走。正是你的这句话,赶走了无数个冰冷的夜,支撑我在这个灰色人间活下去。多想回到那一天,回到那段晚饭结束后与你牵手漫步在北陵的日子。如今,北陵已不再是旧时的模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焕发着重见天日的光彩。即便是奉天更名为沈阳,我想长眠在这里的祖先也不会怪罪,他的子孙也同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这是我写给天国的你的第一百封信,也许也是最后一封,我即将随孝先哥离开这里,尽管如此,我也坚信北方的风会越过秦岭,穿过平原和湖泊,来到我的面前抚摸着我的脸。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副字我一直留在身边,今天随信也一并邮给你。等我走完这一程,你我再次相聚时,便再也不分离。

    这七封信,圆我多年前的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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