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

二妮每天都坐在窗前，看着前面山上的那一大片树，那一大片茁壮成长的树像一群孝顺儿女，供养着二妮今天的日子过得富足无忧。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可是女人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二妮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嫁给了村子里的王瘸子的。

那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的二妮还不到三十岁，正该年青貌美的年龄，可是二妮却蓬头垢面面色无华目光呆滞，丈夫大头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带着钱和另外的女人跑路了，给她留下了一个家徒四壁的空房子和七岁的儿子小虎还有五岁的女儿小妮。

好心的乡邻们车轮战一样来安慰她，二妮坐在炕沿上，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完全傻了，不几天光景，粉白的皮肤表面就蒙了一层心灰意冷的尘。

前院李婶最是个心软的人，看不得有人受苦，如今看到二妮孤独寡母的，就忍不住心酸流泪。她跟二妮说，二妮啊，别怪婶嘴长啊，婶得说道几句，这男人啊你看着跟你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打啊闹啊，可是，真没有还真不行啊，得靠他支撑门户啊，要不，　就再走一步吧？二妮哇一声就哭了，哭声就像春天刚开化时村口那条响水河一样，哗哗啦啦，河水里带着刚解冻的冰碴子稀里哗啦往下滚。俩孩子完全吓傻了，站在墙犄角那儿，不敢过来。

二妮点了头，李婶就给二妮张罗人家，张罗来张罗去，谁也不敢搭茬，这年头，谁的心里没有个小九九啊，媳妇到是行啊，二妮长得也不懒，人也年青，可是，身后那还有一对虎狼儿女呢，小子说话就快十岁了，供着念书，长大了娶媳妇，闺女出嫁，这得多少开销啊，大头自个逍遥自在去了，自己去给人家拉帮套，完事儿，等孩子长大了，一百个好只要有一个不好，所有的辛苦一耙子扫溜光！谁会这么傻啊？这帐也不会算?

说得李婶也泄了气了，自己叹气，唉！真是的，没有卵子找个茄子提着，干嘛往身上揽这活计呢？可又怨不得别人，只要一闭眼，眼前总是二妮的一张愁云密布的脸和一双可怜见儿的儿女。没法子，这样的人注定是劳心的命，第二天起来，李婶又继续自己的新长征。

后来有人给她提供王瘸子，李婶一听，头皮麻了一下，那王瘸子早年也是个膀大腰圆的壮实汉子，喜欢个打鱼摸虾的营生，一次放炮崩鱼的时候，手里的土制炸药包没扔出去，炸坏了自己的一双腿，从此，落了这下场。人生过了半辈子了，不但混得没了脚连大号也混没了，从此就靠修鞋摆弄电器过日子了。没了下半身的人自然把心思全用在上半身，只要是坐着能干的活，他几乎都是无师自通，什么修锁头雨伞，换个气管子皮垫，反正这么说吧，凡是他见过的东西，只要说坏了，他都能给琢磨好了。乡亲们都说，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王瘸子这么聪明呢？有人就嘲笑，你要不能走了你再看，你的手也不会闲着的！这就像那些盲人为什么耳朵特别好使一样。说得人就不服，这么说你这么笨还得赖你好手好脚了？别搁那胡说八道了一天，人家能行就是能行，你　笨就是笨，还有什么不服气的？你抠个猪槽子还抠了半个月没抠出来，好下抠出来了，木头让你抠拧歪了，倒一瓢食洒出来一大半。你再看人家王瘸子，从半导体到自行车手表，人家哪个出去学了，哪个不给你摆弄得明明白白的？

李婶乐巅巅地跟二妮说了，二妮迟迟疑疑地说，王瘸子那么扣，能行吗？俺孩子以后搁他手底下能行吗？李婶说，行不行得问问他呗，你就这情况，他又不是看不见。二妮就叹一口气，不吭声了。

王瘸子聪明是出了名的，王瘸子扣也是出了名的，他给你修东西分毛不能差。乡亲们也理解他，不和他计较，本来嘛，身体这状况，又没个儿女，这功夫自己能干的时候不攒下点，将来，靠什么养老？

结婚之后，王瘸子果然扣，虽然他每天都进点钱，但是，孩子除了上学和固定的一点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之外，不许孩子乱花一分钱，这让过日子手脚散漫惯了的二妮非常不适应。无人处也时常搂了儿女暗自落泪，心里发狠，到底不是亲爹啊，委屈了你们。孩子仰脸看着娘，举着小手给娘擦去眼泪。

稍大一些之后，儿子的鬼心眼多了起来，表面上王大爷长王大爷短从不惹王瘸子生气，可是常趁着王瘸子不注意偷出钱来带小妹去买好吃的东西，乡亲们看在眼里，都笑王瘸子，精了半辈子，后半辈子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这家伙上辈子欠了二妮或者大头的债了吧？要他这辈子给人家家养儿养女的来还？瞅这架式，这两孩子还真有些白眼狼，随了那个没良心的大头的种了。

缓过一口气来之后，二妮精神多了，虽然带着两个孩子来的王家，可是如今也是正牌的王家妇人了，出来进去的，也想要点体面，她也想跟那些年青妇人们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和王瘸子要钱，王瘸子不许，穿着差不多就行了，要那么花枝招展的干什么？二妮就撅起嘴不高兴了。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娘不开心，就问二妮怎么了，二妮说不出口，去给孩子做饭了，做饭也难免使气，锅碗盆勺的叮叮当当乱响。

小虎上了初中之后，喜欢和男孩子踢球，十二三岁的孩子都爱美了，人家穿的运动鞋都好几百一双，小虎也想要，好几百块买一双鞋，这在王瘸子那里是绝行不通的，看到小虎眼馋的样子，二妮有口难言，心里也无比怨恨。小虎咬牙切齿地跟娘说，等我长大地。二妮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小虎，你长大怎么？我长大了去当兵，拿枪回来打死他！

二妮一听小虎这样说话，立时急眼了，她狠狠朝孩子打了一巴掌。骂道，再让你说这样没良心的话！他不好，把你养大了，你亲爹好，可是把你扔下了！

小虎脸憋得通红通红地瞪着二妮，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他死劲憋着，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长大了之后，这两孩子都不太爱念书，早早就放下书本出去打工了。打工就打工吧，自己给自己挣一碗饭吃也挺好，二妮看着一双长大成人的儿女心里想，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孩子可千万别象我。自己学个吃饭的手艺吧，以后能靠自己过生活。

不用供孩子上学念书了，王瘸子感觉经济宽松了不老少，二妮爱美的心又复活了，她就喜欢高跟鞋，从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她再没穿过。可是，王瘸子还是一样扣，吃喝穿戴差不多就行，这是他的原则。不容越过。二妮指着王瘸子，声泪俱下，我跟你过日子一回，我做一回你的女人，我就想要一双高跟鞋咋地了！我过份吗？

任二妮怎么说，王瘸子也是不理，仍然我行我素。

村子里的痞赖子就凑近二妮涎皮腆脸地说，还不如跟我过呢，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二妮翻脸骂到，给我滚远点！痞赖子也恼羞成怒，给脸不要脸，也不搬块镜子照照自己，好像谁稀罕一样，也就王瘸子这样吃屎不嫌臭的人吧，才把你们划拉家当宝供着。谁不跟大头一样知好歹？离你这背时女人远远的？

这么扣的王瘸子有一天忽然大方起来了，他用这半辈子积攒的钱买下了村子前山一大片山场的使用权，又雇人在山上栽了许多树，二妮吃惊地大喊，你个死瘸子，疯了吗？把钱往山上扔？

王瘸子没疯，风烛残年的时候，王瘸子把红色的林树证本和存折都交在了二妮的手里，他对二妮说，我年龄比你大，我先去了，剩下你怎么办？孩子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后半辈子，你还得自己靠自己，吃啥？喝啥？等那些树长大了，你就衣食无忧了。

二妮呆呆看着这个和他一起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像不认识他似的看着他。眼泪一串串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