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参辰》第十六章 他乡故知
济北，白露。
孟昭和悦瑶夹杂在往来的商贩中，进入了熙熙攘攘的济北城。
这是悦瑶第一次见到清早集市上的热闹景象。接连的摊位拥挤在道路两旁，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小贩们抄着浓重的口音，叫卖声此起彼伏。
街市上从来不缺好玩的，自然也少不了好吃的。
但见这边店家揭开一个足有两人怀抱，热气腾腾的大蒸屉，露出下面白白胖胖挤做一团的汤肉包子，一旁的小二早已盛好白粥和蘸料招呼着落座的客人。刚走两步，又见隔壁摊主手握二尺长箸，自一口滚汤大锅中捞起韭叶宽的手擀长面，筋道的面条蘸满汤汁，从锅里刚一冒头，晨风便携着汤头香浓的气息迎面而来。
悦瑶悄悄咽了咽口水，肚子立马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她赶紧捂住肚皮，可声音哪里能按得住。
“饿了吧？”孟昭问道。
悦瑶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从莫里那带的口粮仅够支持到临淄，在来济北的路上，他们吃了三只烤野兔、四只烤山鸡。野味虽好，可连着吃任谁都会受不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几乎快忘了上一次正经吃饭是什么时候。
如今飘香四溢的美味面食尽在眼前，二人肚子里的馋虫早已按捺不住。但一个现实问题不容忽视——他们没有钱买！
不过孟昭并不担心，墨者是不会一直饿肚子的。有手有脚，还能思考，这世上就没有行不通的路。他对悦瑶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悦瑶见他走到一家客栈的门口，和管事说了些什么。那管事听罢点了点头，孟昭便向悦瑶挥手，示意她随自己一同进去。
管事将他们二人引到后院便离开了。悦瑶瞧着这个不算大的四方院子，里面堆满了粗壮的圆木，横摞在一起，足有一人多高。她不解地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孟昭挽起袖子，拾起地上的斧子试了试力，跃跃欲试道：“赚钱！”
铁斧起落间，一柱圆木，不多时便成了一堆长短无二、粗细均匀的木柴。那店家一天的工作，不肖半个时辰，孟昭就已经完成了五成。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悦瑶，才发现她只是黯然地望着足尖，坐在墙角一动也没有动过。那身影透着道不尽的孤寂、无助，但是心门却是徒自紧闭——孟昭的关心走不进，她自己的心事也出不来。
孟昭看在眼里，内心愈加沉重。亡国之痛，多少人穷尽一生都难以平复。他暗自叹息一声，正不知如何开口宽慰，就发现悦瑶的表情生了变化。
她的目光由悲戚慢慢变得犀利，目光所及，如烈火般肆意漫延，充斥着毁灭与决绝。孟昭心里一惊，手里的斧子也不禁滑落，险些砸在了脚面上。
悦瑶闻声回过神来，望见孟昭的神情忙又低下头，道：“对不起，我刚才的样子一定丑陋的很吧？”
孟昭轻轻摇了摇头，犹豫着缓道：“悦瑶，你……当真如此恨秦人吗？”
悦瑶咬着嘴唇，吐出四字：“如何不恨！”
“他们……最终并未血洗齐国，而是……”
孟昭甚无底气的话语被悦瑶冷冷打断：“难道还要我感激他们不成？”
孟昭立在那里，迟迟没有应声。
悦瑶接着道：“我更恨那秦王赢氏一族，当真是个个虎狼之心，阴险恶毒！”
孟昭身子微微一震，更是良久无言。
悦瑶哀痛地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目光中又恢复了凄苦：“你定是希望我放下仇恨，宽容秦人，也放过自己。”
孟昭低声道：“希望……却不敢奢求……”
悦瑶道：“只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孟昭轻声道：“这是人之常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良久，悦瑶轻声问道：“墨家之中，有人痛恨秦人吗？”
孟昭目光低垂，沉声道：“有，很多。”
“那你呢？”
孟昭的面上扬起一丝苦涩，默默拾起斧子转身回到柴堆旁，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工作。阳光下，他的身影异常平静，平静到可以抚平天地间所有的波澜，就连悦瑶心中汹涌的怨恨也随之渐渐平息。
该是怎样的经历，才会换来这般令人心疼的平静？
真正的苦楚往往是道不出的。
望着孟昭的身影，悦瑶的心逐渐清澈起来。她终于明白，能在万般苦楚中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并非人人拥有。支持人生存下去的信念可以有很多，最终能带人走向明媚的，却绝非怨恨。道理人人懂得，然而亲身经历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可谁又能说，别人心头就没有留下过泣血的伤痕。
悦瑶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孟昭身后，将劈好散落在地的木柴拾起，逐一码放整齐。孟昭见了先是一愣，旋即便对她展颜微笑，那笑容似是比阳光还要明媚，一直暖到悦瑶的心里。
“给，这是你的。”领了工钱后，孟昭将所得一半的铜钱递到悦瑶手中。悦瑶不解道：“这是……”
“你劳动应得的酬劳。”
悦瑶开心得握着铜钱，对孟昭道：“我能用它请你吃东西吗？”
孟昭原本打算鼓励悦瑶去买自己喜欢的吃食，却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想法。他搔了搔脑后看向一边，不置可否。
“走吧！”悦瑶也不等他回答，拉着他就往小吃摊去了。
“这个怎样？”
孟昭顺着悦瑶指的方向看去，见是一个挺热闹的小摊位，招牌上写着“西施汤饼”，笑道：“馄饨？原来你想吃这个。”忽见悦瑶一脸的期待，便又改口道，“好啊，我也正想吃呢。”
悦瑶笑着走到摊位前，又回头看了看孟昭，然后冲摊主道：“老板，两碗馄饨。”说着将手里的钱递了过去。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东西，她只觉得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摊主是个爽辣的妇人，此时正扯着嗓门和相邻摊贩高声说笑，听了悦瑶的话后，眼皮也没抬，只往她手里瞄了一眼，便不耐烦道：“呦，小丫头，大白天的闲来无事，拿你汤姐开涮不成？你这几个钱只将将够买一碗！”
悦瑶怯生生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孟昭来到她身边，将他余下的铜钱全部放到悦瑶手中，道：“老板，两碗馄饨，你看这些够吗？”
汤姐瞅见这些铜钱，脸色缓和不少，又见孟昭生的俊朗可爱，面上立马喜笑颜开，连声道：“够了够了，两位客官里面请，马上就好。”
悦瑶有些沮丧：“到底还是要用你的钱。”
孟昭道：“但我这碗馄饨确实是你请的。”
“可是……”
“反正我们吃了这顿，又是两袖清风了，也不必彼此客气。不如我们下回多赚一些，去好好大吃一餐怎样？”
“嗯！”悦瑶欢心地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相对着埋头吃起来。这清汤馄饨味道当真不是一般的鲜香，吃到肚子里只教人浑身充盈暖意，尽是满足。哪怕明知道下一顿根本没有着落，心里也丝毫不觉害怕。
悦瑶咽下一口汤，缓缓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这是多日来，悦瑶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孟昭心下欣喜，她终于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回道：“我们去最近的墨家分会，先探得我师傅、师兄他们的行踪。”
“那……之后呢？”
孟昭知道她想问的是日后的归处。这也难怪，孟昭还有师傅和一众师兄弟，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孤单，而悦瑶当真已是无处可去。
他微笑道：“我一直想问你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墨家总会？我们的总会在神龙峰，虽然路途较远地处偏僻，但那里景色很美，你一定会喜欢。”
悦瑶低下头，手里来回扯着衣角道：“我听闻，墨家总会严禁外人出入，而且，我也并非男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都要听不到了。
孟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她在担心这个:“师父慈祥仁爱，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的，况且你们见过面，怎么能算作外人。至于第二个问题也大可放心，我们墨家并非清一色都是男子，我师父门下就有一个小师妹。”
悦瑶大眼睛眨了眨：“还有女弟子？”
孟昭点点头：“几个师叔门下还有很多，但我师父门下就只有一个。我那师妹整日吵着要师傅再收个女弟子陪她，你若去了她一定欢喜得很。”
悦瑶又低下头道：“我不敢奢望范巨子收我为徒，只要大家不嫌弃我就好。”
墨者都是劳苦出身，以自强勤俭为荣。如今，她已经可以理解初见时，为何孟昭对她那样冷待，是而不由得担心墨家众人会介意她的身世。
孟昭柔声道：“不必担心，大家都很友善，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爱上这个新家。”
家，当真是个再温暖不过的字眼了，尤其是对于一个漂泊无依、期待重生的人。悦瑶仿佛已经看到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自脚下延伸，通往一个再没有孤独和迷茫的未来。
孟昭小心期待着她的答复。悦瑶看着他，含笑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孟昭好像比悦瑶还要开心。
二人继续低头搅动碗里的馄饨，只是不知为何，总是各自想笑。悦瑶抿着嘴面上盈盈泛红，孟昭则干脆端起碗来遮面，一口气将整碗馄饨吞得一滴不剩。
悦瑶偷笑放下筷子，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传来。
“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悦瑶回头，见一个精瘦驼背的老人正泪眼涟涟地看着自己，惊得霍然起身，眼圈一红，几近哽咽唤道：“舅公！”
孟昭也认出了这个老人，他缓缓起身注视着他。
此人正是齐国宰相，后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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