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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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一向把名声看得很重，特别是上世纪的七、八十十年代。

在男人未娶，女孩未嫁的时候，人人都有追求爱的权利，文中的梅花就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不过因为名声，因为在爱的路上她遇到了麻烦，她选择了死。名声在女人看来甚至比命都重要。

1.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乡下的楼房很稀少。 不过在村庄的后头倒是真的有座楼，不知是哪年建的？蓝砖蓝瓦，砖木结构，白灰腻缝，因为比其一般的房子高出很多，因此显得很壮观。

楼房分上下两层，下面卖东西，上面不知干什么用，也许只是放些杂物。上层朝南有一个窗户，用青砖玄成的拱形，没有装玻璃。大队开会的时候，重要人物，像大队书记那样的大人物会从窗口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向会场黑压压的人群发号施令。

摆在下面桌子上的大喇叭发出带有尖叫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今天开个群众大会，嗷哦，今天开个群众大会……

文化水平不高的王书记，一句话能重复半晌午，会开完了，也不知道他传达的啥精神。

这座楼，只有开群众大会的时候，才能显示出它与众不同的辉煌。

这只是一间楼，上下两层，没有楼梯，上楼的时候是用一架木梯子代替。胆小的孩子是没有胆量上去的，再说大人也不会给小孩子上楼的机会。

上面的楼板是木制的，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孩子们去买东西的时候，总觉得楼上面很神秘，有时有种想上去看一看的冲动。

楼的右侧是大队卫生室，再右侧是小型制药厂，楼的左侧是大队会计室，再左侧是轧花的地方。

楼的后面有几棵杏树，很古老，粗壮的树干皴裂开，很有年代感。树上面结有疙瘩连片的杏子，风一刮，树下落满青杏，拾起来咬一口又酸又涩。

有时候正在捡杏的时候，上课铃响了，一阵狂跑，到教室里时，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瞪着疑问的眼睛看着像被狼撵了一样的一群孩子。

其实这座楼就是大队里的代销点，学生的笔墨纸砚，村民的油盐酱醋，还有五分钱一个的田字格本都是在这座楼里买。

2.

代销点卖东西的是个长相俊朗的男人，他的脾气让孩子们琢磨不透，有时他看起来很友好，有时又那么怪异，买东西的时候有点害怕他。在孩子们的眼里他是大人，不过他还没有结婚。他的名字叫小六。

楼的前面是个学校，设有初中班和小学班，初中四个班级，小学十个班级。梅花是初中班的第二班。

学校和代销点一墙之隔， 下课的时候，三五成群的孩子会来这里逛一逛，看看小六都是从新华书店进了啥好东西。

其实小六的代销点也没啥好东西，除了笔和本子，连本画书也没得卖。即使没有好东西，孩子们还是乐于在那里挑挑拣拣，还没等拣好要买的东西，那边上课铃已经响了。

梅花去代销点买东西的时候总会在那里磨蹭会儿。 梅花长得漂亮，皮肤白净，齐耳短发像墨染的一样。梅花爱笑，一排小碎牙像玉一样镶嵌在她那樱桃小嘴里。

梅花性格开朗，买东西的时候总爱和小六开玩笑。 小六也喜欢和梅花开玩笑，小六在梅花面前从没表现得怪异过。他看梅花，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 小六有个妹妹叫玉春，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和梅花是同桌。梅花和玉春走在一起，都说她们像姊妹俩。

梅花的成绩不是多好，高中没考上，在家里打起了牛腿。梅花长得细皮嫩肉，不是打牛腿的料。梅花有一个哥在县里供销社上班，想托人给梅花找个临时工干干。 梅花每天都在期盼中等待那个临时工指标，可是等来等去，还是没有动静。

一晃三年过去了，梅花的临时工也没有着落。梅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女大十八变梅花变得越来越漂亮了。梅花到了该订婚的年龄，家里给她相亲一百多家，她硬是一家没相中。

梅花娘说，梅花心比天高。

梅花心里早有了人，梅花的心上人就是小六。

只是那小六已经订过婚，是东河那边马家庄的 马大个子。

因为姑娘长得高，外号“马大个子” 。

梅花还是像上学时那样不断去找玉春玩，名誉上是找玉春，其实是看小六。小六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梅花喜欢他。他心里也喜欢梅花，只是父母给他已经订了婚。

小六想悔婚。可是又舍不得父母给马大个子押的那几身衣裳。 一天晚上，小六决定去找马大个子退婚。说起退婚小六心里有点发怵，总想找个人陪着他去，于是他就想到了梅花。梅花一听说小六和马姑娘要退婚，立马来了精神。不过小六说，梅花得女扮男装和小六一起去，不然让马大个子看见，会生疑心。

梅花想，人的名声值得多，自己说啥也不能让人认出来她是女人。要是认出来，就会出大乱子。

3.

小六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梅花。梅花穿着军大衣，打扮得像个男人。一路上的疙瘩泥土路颠得梅花用手紧紧地抱住小六的腰，小六感到了梅花身上的温度，他用脚点住地停下来，转身对梅花说，我一定要解除婚约，让你做我的女人。梅花听小六这样说，羞得脸红了起来。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呼呼的凉风 吹着她的脸和头发。直到小六温热的手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梅花心里才感到一阵颤抖。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曾经不属于她，现在，马上就会是她的男朋友，她感到有种偷的犯罪感和喜悦感。要是马大个子知道梅花偷了她的男人，她一定会揍死她，她不是马大个子的对手，想到这儿，梅花有种怯怯的感觉。

“小六，我还是不去了吧。”梅花声音更加颤抖。

“没事儿，你就在门口等着，你不用去她家，不用怕。不是还有我嘛！”小六安慰梅花。

跨过一条河，走过一座桥，又拐了几个弯，终于走到了马家庄马大个子的家门口。梅花胆小，唯恐被人认出来她是女人，她站在大个子马姑娘家门口，不敢进她家的院子。

天黑了，夜幕垂了下来，梅花还是担心别人会看出来她是女人。 小六去马姑娘家没多大会儿就出来了，后面跟着马姑娘，小六诳她说明天去城里给她买衣服，另外再给她说点事儿。 马姑娘说，啥事儿不能现在说，非要等到明天。 正说着，看到自家门口有个穿大衣的男人，仔细看又不像，比男人单薄了点，马姑娘让梅花去家里坐坐，梅花只是往后趔，也不说话。

马姑娘起了疑心。

和小六话别后，马姑娘回家找自己的妹妹去了。

梅花和马家姑娘打了个照面，心里吓得打个激灵。要是打起来，她还真不是马大个子的对手，于是梅花和小六就慌慌忙忙地骑车回到了大队代销点准备在那过夜。

4.

小六和梅花躺在床上正做梦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粗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门板好像都被捶破了。

梅花睡在楼上，本来都是带有十二分的恐惧，没想到她的秘密还是一下子被人发现了。梅花吓得花容失色，不知道该怎样躲起来，她不知道楼下的声音是谁？更不知道是谁前来找小六，她像筛糠一样在床上抖作一团。

“开门，开门，小六，我知道你在里面，那个女人也在里面，冒充啥男人？你以为我是傻子吗？”马大个子在楼下吼叫。

小六探头朝楼下看看，下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马大个子，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看样子来者不善。

小六在两个女人的一阵狂敲乱叫中打开了楼门。只见马大个子一个箭步，大长腿三两步就登上了梯子，咚咚咚的木质楼板传出沉重的脚步声。小六心里像打翻了十五只水桶。

他知道坏了。正当他发怵的时候，又一个女人冲上了楼梯，而后楼上传来一阵连打带骂的嚎叫声。 等到小六跑到楼上时，梅花被两个女人抓得面目全非。

梅花漂亮的脸蛋，被马大个子姊妹俩挠下一道道血印子。头发撕扯得不像样子，两个女人不解气，又对梅花一顿谩骂: “臭婊子，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吗？跑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偷男人，你是真不要脸啊……”马大个子还要骂，“啪”地一声，小六一巴掌打在马大个子脸上，马大个子，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梅花没哭，她两眼无神地走出木制楼梯，高跟鞋发出嘎达嘎达的响声。

梅花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楼。 她只觉得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闯祸了。

这个祸足能治她于死地。 她走出大队部那座她常去的楼，漫无目的地。顷刻间，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没有了方向感。

她觉得她应该去看看她的姐姐，那是最疼她的姐姐。 她口袋里还有五块钱，她要拿出两块钱给外甥买两斤水果糖，剩下的钱她要买一块花布，她要用布蒙上脸，她觉得她没有脸见人了，她的脸还能见人吗？她的脸被那两个女人挠得一无是处。她感到脸上好疼，现在她才知道，她满脸的泪痕蛰得她的心也碎了。

那两个女人的话像针扎一样在刺痛她的心，是啊，她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她连脸都不要了。她曾经那么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是自己的名声说不定明天就会在这座楼的大喇叭里，在大队书记一字一句的宣传中彻底身败名裂……梅花想到这儿，觉得自己没法活下去了。

5

梅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姐家的，到了姐家，日头已经偏西。梅花还没吃饭，她吃不下，她闯祸了，她真的一点也吃不下。姐问她脸上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撒谎说不小心碰到了圪针条上。姐说她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姐的话无心，梅花听着是那么刺耳。

她丢下给外甥买的水果糖，直奔村北头那口机井去了。梅花用买来的二尺花布蒙上眼睛，心一横一头扎了下去……

梅花姐姐觉出了梅花的不正常，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她直奔娘家去找梅花，可是家里哪有梅花的影子。

等到梅花被打捞出来的时候，正是红日西坠的时候。梅花苍白的脸像白菜叶，她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下一摊清水浸着她冰冷的躯体。

梅花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她哆哆嗦嗦地在梅花头前面点了一堆火纸，算是给梅花的一点上路钱。

警察、法医在一旁和家属商量检查梅花尸体事宜。

梅花的哥对着死去的梅花说，丢人现眼的东西，死得好！死得好！说着眼里流出了眼泪。

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警车的警报声响遍了村子里的上空。小六戴上了手铐，在公安人员的五花大绑下，被带上了汽车。小六显得很坦然，他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干，他只是很喜欢梅花，梅花也很喜欢他，没想到梅花却寻了短见。

小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公安人员架住胳膊站在绿色大卡车上。村里的人望着车上的小六都为他感到惋惜，更为投井的梅花感到惋惜。

梅花真的不该寻死。

小六毕竟是肇事者，梅花家属又一直上诉，小六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因为表现好，提前一个月释放。

马大个子因为这事没有和小六解除婚约，她一直在等他。

一年后，马大个子还是嫁给了小六。小六对马大个子说不上喜欢。到了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眼睛有点毛病。都说是马大个子作了孽，遭了报应。

村后面那座楼从此成了不祥之地，小学生去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快去快回，梅花虽然不是死在那里，但毕竟是在那个地方出的事。大人们都感到晦气。

不久之后，那座楼拆除掉了，整个大队的卫生室、制药厂、轧棉花的地方全部拆除掉了。 只留下一片空地，上面长满了青草，那儿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自从拆除那座楼，小六不再卖东西。他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下乡收花生，收了一天花生，晚上往家赶的时候，三轮车在下坡的路上不小心翻了车，马大个子就坐在三轮车最上端，连人带车被砸在沟里。

马大个子死了，小六被柴油机里的热水烫伤。那是他们做生意的第一天。

好事的人给他们看了巫蛊之术，说是梅花在那边做了什么大官，惩罚了马大个子，报了仇，只是梅花再也重返不到人间，人们再也看不到她那如花似玉的美貌。

人们说起他们的故事的时候，都说，人不要把事做得太绝，会有报应。你看马大个子逼死一条人命，最后还是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