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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九七六年的秋季,满家庄大田里的秋庄稼收拾完了。
沟沿、河边只有干枯的茅草和芦苇轴着几根颜色衰老的花穗在风中摇摆。偶尔有一棵、两棵的玉米秸被遗忘在了地边的角落里,枯黄的叶子、枯黄的杆子迎着风呼啦啦的,好像在和秋天作最后的告别,用不了多久,杵在地里的这两根秸秆就会被拾柴禾的村妇折扯得七零八落然后拿回家去,塞进等待煮饭的灶膛里。
天气变冷 了。
满家庄大部分人家的红薯干还没有晒出来。红薯干是做窝窝头的原材料,是庄稼人一年四季的口粮,老百姓对自己的主粮上心得很。没有了主粮,孩子就会挨饿。虽然用红薯面粉做出来的窝窝头黏黏的,用手一拿,粘手。毕竟它能保命,虽然不好吃,可人们还是把这黏黏的窝窝头装在馍盘里端往村里大街的饭场子里,甜腻腻的红薯味在饭场人群里飘荡。人们吃着一样的饭,说着天南地北的事情,扯着远古朝代的神话。粗茶淡饭,清苦日子挡不住人们脸上灿烂的笑容。
晚上,月朗星稀,家家户户都刮红薯片子。 趁晴天赶紧把红薯片子刮出来,要是遇上阴雨天,没有晒干的红薯片子生出斑斑点点的黑点,发霉的红薯片子苦得勒牙,真的是咽不下去。
为了不吃发霉的红薯片子,满家庄的人们挑灯夜战,村里、地里不断有人喊叫:“快点摆上,不好好干叫你吃焐(发霉)红薯片子……”
“快点收……要是赶到雨地里,饿断你的肠子。”这是一家又一家的大人吵不好好干活的孩子。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星期天还要在地里加班拾红薯片子,孩子撅着嘴十二分的不情愿。
满家庄的男人、女人干起活来已经不分白天黑夜。 老满点起那盏昏暗的煤油灯,挂在院子里那棵低矮的弯枣树的枝丫上。灯光照着老满刮红薯的身影,像黑白电影上的动画片,一下、一下的在低矮的院墙上跳动。
老满家的红薯堆在墙角里,有五百多斤。那是老满家分的一年的口粮,老满坐在那里用刮子呱嗒、呱嗒地刮红薯,红薯片带着汁水,一张一张地落在笸箩里。
笸箩的红薯片堆得越来越高,老满用手往边上推了一把,等刮满笸箩时,他才能去睡。天亮还要把红薯片摆到地里去。
老满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应该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头胎是一个闺女,二胎又是一个闺女。现在老婆肚子里怀了第三胎,不知道还是不是个闺女? 老满生闺女生怕了,他做梦都想有个小子。小子不仅能顶门立户,小子还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在乡下干活主要靠男人,有了小子就能在人面前抬起头,就能在人面前说上话。老满瞅着自个女人那鼓起的肚皮,不断地祈祷:还是让俺生个儿子吧!
【2】
因为读了几年书,多少识点字,大队书记推荐老满当队长。队长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当队长得有文化,眼里得有活,说话还要硬气。队里干活的时候离不开说话有分量的队长。其实老满不想当队长,老满最大的愿望是想去省城当工人,老满根红苗正又有文化,当工人首屈一指。怎奈自己的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离不开他,他就没有实现当工人的愿望。
老满被推荐当队长。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村头大槐树下那口生锈的铁铃,在老满用力的敲打下发出铛、铛、铛的响声。村民们听到铃声都陆陆续续地聚集在大槐树下等待着老满安排农活。远处怠慢的村民趿拉着鞋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任凭老满的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地转,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在乎。 老满开始了他的训话:“以后出工的时候都上心点,松垮松垮的都踩不死脚下的一只蚂蚁。”
老满对社员的出工速度表示不满。
“下面我安排一下今天的的农活。”老满清了清喉咙说。
“今天晌午,张三去东地耙地。王五和赵六给队里积肥。”老满瞅了瞅眼前的大串和笆斗说:“你俩去南地耩麦。其他人跟我去北边平整那片废弃的轱辘沟。”
老满安排好农活和一群人去轱辘沟平整土地。干活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慌忙跑过来给老满告状说,大串和笆斗打了起来。老满放下手里的铁锨,站在轱辘沟旁边的大桐树跟前往东南角一瞅,大串和笆斗两个人打得像泥母猪。
给小麦播种的时候,老满让队里的大串和笆斗去地里耩麦,这俩货是队里的愣头青,不好对付,才离开一会儿,大串和笆斗就打了起来,因为二斤麦种。
耩麦的时候大串想多耩些麦种,笆斗不让,说麦耩稠了容易倒伏。笆斗想耩少些,剩下的想自个偷偷留起来。笆斗的女人也是怀着孕的女人,快生了,他想给女人弄些做疙瘩汤的面粉吃。
大串说:“有钱买种,没钱买苗,你自个当家减麦种,等苗长出来像汗毛,怪谁?我看你是想从队里的种子中扣麦种给自个女人留着吧?饿死爹娘不能吃种子你不知道啊!”
“你放屁,管嘞宽!”笆斗跺脚说。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扭打起来。
老满气忿忿走到他俩跟前,不想听谁理论,照着笆斗劈(方言)腚跺了一脚,这场战争才算结束。笆斗不服气地嚷嚷:“为啥光跺我?”
“跺的就是你。”老满说。
“今天不把这块地耩好,不给你俩记工分。” 老满转身走了,也不再去平整轱辘沟。
老满不能一直看着那些捣蛋的人干活,女人到该生的时候了,女人还时不时地去地里晒粉面子、拾红薯片子。
女人肚子上像扣上一面鼓,老满看着自己笨重的女人觉得心疼,他感觉对不住自己的女人。自己当个队长,又不能贪污。
老婆吃不好,穿不好,你说图啥?她肚子里又怀着崽,连一顿疙瘩汤都喝不上。菜笼里那几斤白面粉是留着坐月子吃的。 平时那点白面舍不得吃,等生孩子时,全指望这点白面把一个月熬过去。 老满已经生过俩闺女,家里要是再来一个闺女,估计这队长都不好当。计划生育听说已经开始了。说起生闺女,老满在村里邻居面前好像抬不起头,每次生孩子屡生屡败。
【3】
地里的小麦差不多已经种上,刚种上小麦的垡头地里摆满了新刮的红薯片子。 红薯片子一畦一畦的,远远望去一片雪白。别看红薯片子雪白,打成面做出来的窝窝头又黑又黏。村民都是吃这又黑又黏的窝窝头,他们自侃道:窝窝头蘸秦椒,越吃越长膘。
满家庄的老百姓对窝窝头蘸秦椒这种吃法情有独钟。
黑黑的窝窝头吃得人胃里反酸水。大人、孩子手里拿着窝窝头或者饼子,就着大葱吃得狼吞虎咽,他们蹲在地里拾红薯干全凭那几个窝窝头支撑着,手里拿着窝窝头吃不耽误干活,嘴里喷出的大葱气味刺鼻得辣眼。
晒干的红薯片子两头翘起来像一只只小船漂浮在黄色的垡头地里。男女老少趷蹴那里慢慢前行。地里的土坷垃硬得像石头蛋子,硌得脚心生疼。
老满脚上还穿着单布鞋,右脚上的鞋帮子已经开了线,左脚脚后跟划了一个口子,老满没有穿袜子,清冷的深秋让老满觉得冻脚。老满嘴里哈着白气,拾完最后两篮子红薯片子,哗啦啦地倒在薄筒(用秫秸做的盛粮食的东西)里。老满回到家又开始忙活起来。昏暗的煤油灯照着他干活的身影。
到了后半夜老满饿了,他摸了摸馍筐子,里面除了剩下的凉红薯,没有一块馍。
“还真饿了。”老满自言自语道。
老满老婆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揉了揉眼说:“我起来给你做点吃的吧。”
“也好,我给你烧锅。”老满说。
老满老婆用红薯粉面子和成稀糊糊,里面撒些盐和葱花,摊了九张煎饼,老满吃了九张。
【4】
庄户人的日子如细水长流,虽然吃的不好,穿的也不好,老百姓的日子还得继续往前过。
老满家的红薯片子全部收到家里来,薄筒子里的红薯片子堆得老高。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三个孩子了,不容易。
老三刚下生不久,滴溜溜的小眼睛四处乱看。接生婆二奶奶说:“这个小龟孙妮子一生下来就四处乱看,稀罕着哩。别看啦,再看把家给看穷喽。”二奶奶开玩笑说。
“看不看都是穷。”老满一看又是个闺女,期盼的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阴云。 老婆让老满给接生婆二奶奶沏碗红糖水,老满这才回过神来。二奶奶喝了红糖水,忙到大半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老满家的院门。
街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狗叫声。 老满老婆不放心,又让老满把二奶奶送回家去。
老满老婆看着怀中的婴儿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说这是啥命?又生了一个丫头。老满老婆觉得对不住老满。老满送接生婆回到家看着怀里的婴儿不由得说了一句:“我老满又添了一个闺女。好,好,家里三朵金花啦。”老满说的不是真心话,老满老婆心里知道。
老满慌忙去给老婆做疙瘩汤,用水瓢往锅里加了两瓢水,搅了面糊放在那里饧着。 老满没有做过饭,简单的疙瘩汤做得像一盆浆糊,里面的鸡蛋被他搅得稀碎,就好像一盆破米糊涂。老满老婆端起疙瘩汤勉强咽得下。天明要老满把自己的亲娘给请来。自己的婆婆又不会照顾人。
天亮,老满慌忙去请丈母娘来照顾老婆。早饭后,开始去东地那棵大槐树下拉那口生锈的铁铃。铁铃上面绑着的牛缰绳长长地飘在那里。老满粗糙的右手拉起牛缰绳,铛铛铛……铛铛铛的铃声在村东头响起来。 大串笆斗趿拉着鞋慢腾腾地走过来,不知道今天队里又会安排什么农活?
【5】
村民聚集齐了,老满开始布置任务。昨天公社里下达通知,要求我们村子里的男劳力去挖河。地点就是我们县里的大沙河,咱们村里分的河段在县城西边。大家都回去准备准备,今天下午动身。
老满布置好任务正要回家去,笆斗哭丧着脸截住老满说,自家女人要生孩子,挖河工地去不了。 老满说:“去不了就要拿钱,钱拿不上,就要去挖河,两选一。”
笆斗没办法,只能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让自家老娘多操心。 老满说:“我家也有才下生的孩子,都不去,任务谁完成?把家里安排好,去工地先干几天,到时候哪怕再回来看看,你得让我在全村老爷们面前能说上话。”
笆斗不情愿,也只能这样。
老满回到家,把家里菜笼里的白面匀给笆斗两瓢,悄悄地给他送到家门口。
“给你媳妇准备坐月子吃。”笆斗接过老满手里的两瓢白面,感恩戴德,差点给老满跪下磕头。
路边枯草上蒙上一层冰霜,下霜雪了,天气变得越来越冷。
挖河已经开工,老满作为队长,身先士卒跳进河道里。宽阔的河道里断断续续地呈现出一片又一片的清水,水很浅,还没有上冻。干枯的茅草覆盖着河底,上游没有放水,下面的河道马上就要干枯,趁冬天没有来临,河道一定要挖出来。锋利的铁锹铲在湿漉漉的沙土里,一铁锨一铁锨地甩在架子车上,几个人合伙从低洼的河道里推向山坡一样的河堤上。
全县二十多个乡镇的男劳力齐聚在惠济河工地上,黄土覆盖的河坡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笆斗一直感激老满给的那两瓢能让媳妇坐月子的白面。挖河的工地上,他一直很听话,也很帮老满的忙。笆斗时不时地会给老满献殷勤。笆斗在老满歇息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束布袋,布袋里装满了揉碎了的叶子烟。
笆斗抖动双手给老满卷纸烟,卷好纸烟用右手大拇指指甲盖在又黄又大的门牙上刮下来一层黏黏的牙护,他把纸烟粘好双手递给老满,然后又恭维地给老满把火点上。
老满吸了一口纸烟,眯着眼睛看笆斗,他知道笆斗想放啥屁。
老满吐了口烟圈说:“笆斗,你也不用这样巴结我,你老婆快生了,你要是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吧,老婆要是生了娃,在家照料几天,完事了,快点回来,河工还得半个月哩。”
笆斗涨红了脸说:“老满哥,我不是这意思。”
“回不回吧?过了时候你可不要怪我老满不讲情义。另外,顺便到饲养室里和饲养员说一下,河道上要用两匹好马帮工。奶奶个腿儿,还有半月才能完工,光靠人工是不行哩,这人都累疲沓了,再不抓点紧,恐怕要挖到过年哩……”老满掐灭手里的纸烟说。
笆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应着。
“东边饲养室里那匹黑马千万不要牵,怀着驹哩。”老满看着要走的笆斗又嘱咐道。
宽阔的河道里,人们肩挑背扛如蚂蚁行雨一样奔赴在惠济河工地上。
挖了二十几多天的河道里,渗出了清清的河水,谁都不想跳进河水里去做这折磨人的工程,只有老满,老满是队长,队长就得以身作则。冰冷的河水浸到老满的大腿根,老满被冷水刺激得打个寒颤。在跳进水里那一刻老满觉得好像万千根钢针刺向他的肌肉和骨头。
他觉得他简直变成了一根冰棍。
在他跳进水里的那一刻,河堤上观望的人群扑扑腾腾像下饺子一样也跳进了水里。挖出来的河水终于被排了出去。
三天后,笆斗牵来了两匹快马,带了草料。笆斗脸上遮不住的喜悦,工地上的老爷们见笆斗春风得意的样子不由得问,家里老婆生了吗?笆斗说:“生啦生啦。”
老满问:“男孩女孩?”
笆斗说:“是个带把的。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老婆生产。”
工地上的老爷们都说:“你老婆真会生。不如你家的孩子就叫‘惠生’吧。
工地上传来一阵老爷们的笑声,笆斗也笑了,觉得这名字有意思。
整个河工干下来,已经到了腊月初一。老满腿上布满血红的口子,钻心疼。挖河竣工时,老满家的孩子已经满月。
老满回来了。
路过城里的供销社时,给家里的大丫头、二丫头买了不常吃的黄澄澄的面包。
劳累的老满看着大丫头和二丫头围在自己身旁吃面包,心里美滋滋的。
他坐在小凳子上用温水泡一下布满口子的双脚,二丫看着水盆里大大(爹爹)腿上红芽芽的肉裂开的口子,她用小手掰下来一半面包往老满嘴里塞,说是让大大尝尝。老满看着三岁的二丫,舍不得吃,老满用舌尖舔了一下装作很好吃的样子,二丫头高兴地拿起面包又跑向自己的母亲和小妹妹。
大丫头显得和大大不亲,拿起面包闷不吭声地找奶奶去了。回头还不忘问大大一声:“别人都有名字,你咋不给小妹起名字哩?”
老满随口说:“那就叫‘英惠’吧,惠济河上英雄大会战。”老满说罢,呵呵地笑笑。
大丫二丫听着大大给妹妹起的名字,于是就“英惠英惠”地叫着,跑向门外,向村里的小伙伴宣布自己妹妹的名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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