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长大
陪我长大
第三章 go，go！加油哦~
-1-
六月的骄阳光早已没有半点温柔，骄傲地闪烁着炽热的大眼睛俯视着这万千世界。我看着车窗外向身后掠去的建筑和树木，奔赴人生一场战役——和全省50万考生挤一座叫“高考”的独木桥。
我忽然有一瞬间恍惚，时间似乎停滞了下来。眼前的这一秒长的像一辈子，脑袋很空好像过完了一生，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心底生到了一丝恐惧，一丝陌生。
这条我每天都要走上4遍的路，我熟悉路边的每一个店铺，我尝过这条路上每一家路边摊，我知道这条路上总共有5个红绿灯，还知道我们学校门口的那个红灯时间最长，有90秒。
但这并不妨碍，在这一瞬间我对这个我生活了18年的城市失去了归属感。
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将要去到哪里？
他们会不会在这个城市耗尽自己的余生，默默无闻？
我以后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加入行色匆匆的队伍，过着安稳平静却又让人不甘心的生活？
这场我为之奋斗已久的考试能不能带我离开这个小城，能不能让自己穿上西装拎着公文包穿梭在写字楼里，能不能让我妈住上大房子，带俩个卫生间和开放式厨房的那种，能不能让我爸开上奥迪，而不是那辆破捷达。
我忽然感到莫名的可笑，呵呵，好土的愿望啊。
我从来不敢对上天要求很多，我怕自己的贪婪惹恼了神明，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无论我的野心有多大，我的愿望从来都是那么的渺小和卑微。
好像在可怜巴巴地祈求上苍：“你看，我要的不多，真的不多，所以求求你，就看在我不贪心的份儿上都满足我吧！”
我不甘平凡，却又渴望安稳；拥有野心，却又缺乏勇气；想出人头地，却怕枪打出头鸟；想登高远望，又怕高处不胜寒。
于是我努力压制自己的对未来的期望值，好像以后过得不如别人的时候，就可以告诉自己，我不是不能过得比他好，是我不想而已。
从小我就给自己洗脑：我没有鸿鹄之志，只求偏安一隅，富足喜乐。
我知道，只要不断的骗自己，当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鬼话，别人根本没有理由怀疑。
我努力甩甩头想丢掉这些不安和惶恐。
黑色的柏油马路泛着光像是快要融化的巧克力，我松开了手中妈妈塞给我的德芙，已经软了。我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擦去手心里汗。
我爸握着方向盘，随手把计价器扣下来，瞥了我一眼，又笑着伸手调低了车里空调的温度：“哎呀，这破天气呀，真他妈热……”
我没心情理他，头都没抬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憋出一个字：“恩……”
我爸放肆地笑起来“哎呦，我说你小子紧张个屁呀，不就考个试吗，怎么考了十几年了还这么怂，一点都不像你爸我。你爸我当年考试从来不紧张……紧张的永远是我同桌，他给我抄吧，怕老师逮他，不给我抄又怕下课我揍他……哈哈哈”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看着一辆辆车在眼前闪过，来不及看仔细就早已溜走，像抓不住时光。
我根本没在听我爸那摆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老故事，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靠近地面的空气慢慢蒸腾着，仿佛将时空都扭曲，但还是无法带我逃离。
车停在一中的门口，我抬手看表，8点15分。
还早，我把头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调整呼吸，平复心情。
-2-
为了我高考，我爸妈不得不进行了多次“友好”会晤，并且难得地达成了几点共识：
1、高考的两天我爸一天四趟专车接送考。
2、我妈嫌店里太吵，怕影响我休息。我高考这两天跟我爸住在爷爷那。
3、一日三餐我妈表示必须要她自己亲自做。
他们离婚前在一起十几年都没有这么默契过。
我爸昨晚上早早地来我妈店里接上我，然后给他的破捷达加满油后，就早早收了车。
第二天一睁眼，我看到我妈和我爸在厨房里忙活做早饭。
“起来啦？儿子，”我妈回过头笑着跟我打招呼：“快去刷牙洗脸过来吃早饭。”
“哦……”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进了卫生间。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我闭着眼刷牙，听到我爸的声音：“是你最爱吃的馄饨，你妈早上现包的。”
“哦……”我含着满嘴泡沫又嘟哝了一声。
忽然我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顶灌下来！就像每次柯南有了灵感的时候，歘地劈下来的闪电。
我妈怎么会在这儿！
我咬着牙刷，冲到厨房，看到我妈正在捞馄饨，我爸在边上伸着双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怕我妈烫着想去接，又不敢去接。
“唔哇？！”我嘴里的牙膏泡都喷了出来。
我想叫的是“妈”，结果太过震惊，忘了嘴里还有牙膏泡，只模模糊糊发出了“唔哇”的声音。
没想到我妈听懂了，回头瞅了我一眼：“干啥？赶紧洗漱好了吃馄饨。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爸一个劲儿点头附和：“对对对，快去快去，你妈早上六点钟就过来了，现包现下的馄饨，还不赶紧的……你爸我想吃都没有……”
他说完又瞟一眼我妈。我妈头都没回，假装没听到。
我笑着跟我爸撇撇嘴。我爸也撇撇嘴，指指了指背后忙碌的我妈，笑着摇了摇头。
厨房烟雾缭绕，麻油的香兑着骨头汤的鲜加上葱花味道混在烟雾扑面而来。
嗯，幸福的味道。
-３-
但是今天馄饨我只吃了半碗。
不知道是考试紧张的缘故，还是因为我爸我妈并排坐在餐桌上互相不搭理，然后都直勾勾地看着我吃，气氛实在是有点诡异。
“再吃点吧。”我妈皱了皱眉：“别回头考试在饿晕了……”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赶紧转移话题：“我爷呢？”
“你爷一大早就出去赶早市，排队给你买新鲜排骨去了。”我爸说着端起我剩下的半碗馄饨，挑了一个大的一口吞下，不想被烫得直吸气：“哎呦呦，呼，呼，哎呦烫死我了……诶，你妈做的这个馄饨这么好，你咋不吃了？来，再吃两个……这一碗你在碗面买10块钱都不到……”
“10块钱？你20块钱也买不到！我买的最好的后臀肉，皮儿薄馅大的，这骨头汤也是纯熬出来的，没放一点味精。你有钱都买不着！”我妈翻出一个白眼。
我爸忙点头称是。
我看着他俩你来我往，心下生出一种久违的暖意。
收拾好所有东西，我招呼我爸出发。
随手摸到一本薛金星的《语文基础知识手册》揣在怀里。我知道自己路上可能也不会有心情去翻看复习，但是拿本书在手里心中就觉得踏实很多。
我妈在门口，还在一个劲儿的唠叨：
“哎呀，你准考证带了吗？掏出来我看看。”
“2B铅笔、水笔、橡皮都准备好了吧？在检查一遍……你别不耐烦，你再看一眼……”
“别紧张，儿你子最棒了！”
我站在门口一个劲儿点头，漫不经心地掩饰心里的莫名烦乱，“嗯，嗯，嗯……”
“等一下！”我妈冲回客厅，抓起沙发上的包，一边往门口跑一边伸手进包里摸索着“快快快，带两块巧克力……考试的时候补充能量。”
我接过两条榛子味的德芙攥在手里：“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你别嫌我啰嗦……你，你再检查一遍准考证……你又不是没看过那新闻，去年就有孩子忘了带，跪在考场门口哭的……但你哭有什么用，这么些年不都白学了么……”
我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扭头眼巴巴瞅老爸，努努嘴，使了个眼色。
老爸心领神会咧嘴笑笑，然后故作严肃地皱眉正色道：
“哎呀，你烦不烦呀！年纪大了就爱啰嗦！我可跟你说，今天路况不太好，儿子就要迟到了可都赖你！”。
老妈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哎，好了好了……快走吧……儿子加油！你一定能行的！妈今天不去店里了，中午给你烧排骨。”
老爸朝我挤挤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我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又对我妈“哦”了两声。
身后我妈的声音一直没停。
“你开车注意一点！千万别迟到……但是一定要稳啊……他早上本来吃的就不多，别再晕车……”
“儿子！”我妈一声惊呼。
我生无可恋地回头：“又咋啦呀……”
只见我妈右手握拳，很用力地上下挥了三下，然后用韩剧配音版港台腔温柔地说：
“go，go！加油哦~”
“噫~~~~”吓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慌忙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就跑。
-4-
“儿子，快进去吧，宁早不晚！”
我慌乱地回过神来。透过车窗，看到一中门口已经全是熙熙攘攘的考生和送考的家长。
老爸拍着我的肩膀，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脸，露出很“正经的”笑容：“爸爸相信你！”
这种正经的笑容在我爸脸上是难得一见的。
我上一次见是在高三家长会上。
那次我超常发挥，考了全班第一，全校第六。按照一中的水平，这个成绩对于清华北大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班主任让我爸妈在家长会上作为“进步学生家长”上台给全班同学的家长介绍教育方法。
我妈店里走不开。我爸对这事倒是相当积极，特别上心，还穿上了尘封在柜子里很多年的西装。
我爸他有个屁的教育方法。
一周我就见他两天，他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去找人喝酒赌钱，回家就上床看电视，然后呼呼大睡。跟我说话都不超过10句，还管我学习？
他唯一的教育手段就是给我考前洗脑。
例如：
“别看了，早点睡吧！我跟你说，你不会的肯定都不考！你信不信……咱俩打赌……”
或者，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什么可愁的！来来来，我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所以当我看着他费力地将肥胖的身躯塞进款式过时的西服里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他失败的后半生中第一次上台演讲，他好像把这次演讲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春。
我隐隐约约听说过，我爸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美国安利大中华区的高级营销经理，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各大星级酒店的礼堂里给几千人上课洗脑。家里客厅现在还摆着总公司表彰他的钻石奖章。对于演讲和推销那是驾轻就熟，十分有煽动性，可以说是导师级别的。
果然我爸一上台就异常兴奋，仿佛又回到他叱咤风云的时代。
他把其他家长当成了他的学员和客户，但是对于我这个“产品”，白经理显然不是十分了解。
于是开始胡扯——
“我儿子从来不玩游戏！”
“我儿子也从来不看电视！”
“我儿子做数学累了就读英语休闲一下。”
“成绩好只有一个秘诀，就是刻苦！”
“我的教育经验就是，在我的限制下让他自由发展。发展是目的，限制是手段！”
“各位家长，为了他们的未来我们必须现在狠一点！电脑、电视、闲书都得断！手机也要没收！”
“早恋就更不行了！必须扼杀在摇篮里！最好能每天接送，省得放学乱跑……”
“我儿子不喜欢打游戏，也不喜欢看电视！对对对，他不感兴趣。他就喜欢读书！”
“一定要让孩子对知识有兴趣才行！我能感觉到读书的时候，我儿子心静得很，他乐在其中。”
……
讲台上的我爸神采奕奕，风度翩翩。
躲在教室外的窗户下的我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听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您是我亲爹么。
完了。明天指定全班的人都想弄死老子。
我听着里面雷动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讨论：
“瞧瞧人家！怎么能学不好！”
“人家是孩子自己爱读书，我家的这个不行……他学不下去……”
“对呀，我们还是小时候管的太松！没有给他养成这习惯，也没培养对学习的兴趣……”
“我回家就把电脑卸了，你看看我家这个这回考的……天天就对游戏有兴趣！”
“还有那个手机，天天发短信，哎呦那小手戳得老快了！还不给我看，你有啥秘密我不能知道的？”
“那你得看紧，不会是早恋了吧！”
……
完了。明天老子连个全尸都保不住了。
家长会后的第二天是我有生之年最血腥的一天。
后来想想，其实我爸也没有说谎，只是他眼中的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他看来，我那遗传于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的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每天晚上爸妈来催我睡觉的时候，我都是一脸痛心疾首：
“不行，让我算完这一题！”
“爸妈，你们先睡，我在学一会！”
这时候，他们就会爱怜地摸摸我的头，满意地离开。
可是我每天回家偷看半小时电视剧你知道吗？
我周末补习班翘课去网吧开黑你知道吗？
我书桌的抽屉里的英语书壳儿里面其实包着一本柯南你知道吗？
我复读机里的磁带根本不是英语，其实是周杰伦的《惊叹号》你知道么？
人们都把自己看到的一小部分世界当成世界的全部。
我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在学习，那么你一定无时无刻不在学习。
不仅父母如此，我们自己更是深谙其道。
白天在学校的时候都装作不学习的样子给同学看，好像在说，你看我没在学习，对你构不成威胁，你也别学了。然后放学回家后，在父母面前学到天昏地暗，好像在说，你看我学习真的好刻苦，所以如果这次没考好真的真的不是我的错。
-5-
不过从那天以后，我就特别害怕我爸露出“正经的”笑容。
我爸用十分违和的乡村普通话对我说：“儿子！爸爸相信你！加油哦！”
我爸还保持着“正经”的笑容，几条淡淡的鱼尾纹爬在胖胖的脸上。
我撇撇嘴：“噫呀~恶心死了~今天你跟我妈都怎么这么不正常……”
我“哐”地一声关上车门，径直走进一中的大门。
我没有回头，我爸也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高声叫喊着加油。
但我知道他一直没走，一直注视着我。
一路上我都装出一脸自信的微笑着和同学打招呼，遇到熟悉的还能开几个没节操的小玩笑。
但只有自己知道，小心脏一直狂跳不已，上楼梯时腿还有一点颤抖……我拼命包装自己其实与别人无关，仅仅是为了骗骗自己。
骗自己是个很有效的方法，自己相信的永远都是真理。
布置成考场的教室里所有带字儿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白纸。像灵堂一样的恐怖，让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每张白纸的四周用胶水粘在墙上，但中间没有胶水的部分并不安稳地服帖在墙上，被风扇搅动起来，燥热的风挑逗着它们在原地打颤，发出轻轻的哗哗声。
就像在开一场青春的追悼会，所有人低头默哀。
而监考老师就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宣读《考生考试守则》和《国家教育考试违规处理办法》就像悼词一样悲壮。
今天上午考的是语文。
我没有在听，尽力平息自己的心跳，使自己的注意力尽可能地集中，但好像怎么都集中不了。
然后作为一名理科生，我开始调动自己的生物知识，是不是现在血糖太低了？
难道是因为我妈亲自保的大馅儿馄饨皮薄肉厚，导致摄入的糖类不足？
不对呀，由于进门前老师不让把巧克力带入考场，我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大整块德芙……
这时候的血糖应该很高呀！
监考老师开始发答题卡。
会不会是早饭吃得太多，大脑的血液都供给到胃里去消化了，导致脑部供血量不足？
不对不对，我早饭就吃了半碗馄饨呀，我平时都是四个豆沙包外加一碗牛肉粉丝汤的量……
监考老师开始发试卷。
我从传卷子的“簌簌”声中慌忙回过神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妈的，管他呢，一定是老子我骨骼惊奇，天生丽质，消化系统跟正常人类不一样！
没事的，没事的，生物老师说，人再高度紧张的状况下，肾上腺素会刺激肝糖原分解，不会造成血糖过低引发精神不集中的……
我快速地深呼吸了几次，低眉偷偷扫视着考场中的人，心中默念：一二三四五六七，你们都是小菜鸡！二三四五六七八，除我都是大傻叉！恩，大傻叉！
这是考试前我同桌小黑教我的：“只要一紧张你就默念这句话，保你考680！”
我当时丢出一脸的鄙视，幼稚！
小黑贱兮兮地叫，“切！不信就算，你看看我，我平时学的也不好吧？随堂测试也不行吧？但我一到大考我就考得好！”
说着眉毛往上一挑，得意的样子更贱了，
“嘿嘿，我就是每次考试前默念一遍。你还别不信，这都是有科学道理的，这叫自我鼓励，心理学上的你不懂！”
我给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滚。”
没想到这次试了试，居然有奇效！
并不是因为我念了这句“咒语”，所有人都变成了傻叉，我也没有从中得到任何鼓励……
而是因为我特么居然相信了小黑的鬼话，我果然就是个傻叉！
然后成功地把自己逗笑了。
我又忍不住嘲笑了一下自己，心里放松很多，不那么紧张了。
自嘲一向比鼓励要有效的多。别人的鼓励大多是骗人的，自我鼓励一定是骗人的，只有自嘲真的是从心底觉得自己这样low，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毫不犹豫地忘记过去。
下一章陪我长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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