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的青春如昙花一现
已经半夜一点了，哥几个还没睡。
我跟他们还不太一样：他们在床上不停地辗转反侧，我在写字桌前坐着，一手将一本《倚天屠龙记》翻来覆去，另一手搔头弄屑。
我刚好看到张无忌，内心为如何抉择四女而纠葛不已的桥段。“唉，何必呢——是我的话，果断牵蛛儿的毒手了！”我似乎对于成人世界的武侠并不感冒，偏只对于少年夫妻情有独钟；如何是少年夫妻呢？何太冲和班淑娴算不得，黛绮丝和韩千叶算不得，张翠山和殷素素也算不得。谈起“少年夫妻”，我的眼前陡然晃现了手臂上的那道道带血的牙痕。
谈谈初恋吧，我跟上铺发起了话题。他倒也不想平常那样推辞，借口说困了，明天有事啥的。他娓娓道来，我则洗耳恭听。
初中那会儿，我在甲班，她在乙班，两个班紧邻在一块，所以两个班的人是比邻而居，加上学校管束也松，串个门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了。但我却从来没有鼓起过勇气，主动串门到她所在的座位，甚至偶尔她打我招呼，唉，我都没能寒暄问候两句。
每天早上晨读的时候，我隔着窗户玻璃能看见她，也在晨读，或者有时经过走廊。
座位上她清秀的面容常挂着笑意，走路时她长长的马尾在风里荡秋千。仅仅是看着她的举止，念着她的笑貌，我年少的心就如蘸了蜜糖般的甜。但仅仅是远距离观察她而已。沙漠或洋面上的迷子时时仰望北辰，定位自己的去路与归途；也许她，在那时我的心中，就像遥远天际的那颗最为璀璨的星。但我仅仅将她奉为一颗星，崇拜她夺目的存在罢了，至于依据她为前进的目标，将她作为未来学习中效法的对象，在一个青涩如杏梗的年纪，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这种状态的坚冰，直到那一天才开始融化。
那天是她先找到我，像往常一样在教室，端坐着晨读中的我。
“月月鸟，六一儿童节了，你呀，过是不过呢？”她的声音用一个风雅的成语形容，可谓“璎珞敲冰”，对，也是在试着敲打融解我心头的那块冰。她一开口，到尾音的收梢，总有种教人心旌摇曳的魔力。
可都上初一了，我哪里还算是什么儿童呢？我如是想。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地摩挲下巴。下巴上貌似已经生出了零星的须子。
“过，当然。”放眼周遭，有一些预备过节的小孩耳朵很尖，朝我这里送来期许的目光，于是我习惯性地苟同了。
“那，就一起参加活动吧！”她突然也像一个小孩，活现在节日气氛里，欢喜不已。我喜欢她的笑，纯真而妩媚，尤其喜欢看她因笑生姿的面容；近看她的笑，还陪衬以两个深浅得衷的酒靥。
“好，好，就一起。”可能看见有个傻里傻气的男生傻里傻气地冲她点了好几下头，她的笑意更加浓烈起来，露齿的“忌讳”和去他妈的矜持统统为之打开。我才知道，平时远远看上去焕发冷冷幽光的星辰也拥抱炽热的轨道，陌生人眼里文静优雅的小女生竟也是位不拘一格的大女子，让我见识与熟识。
其中有一个活动好像是关于读书的，刚好要求组队参赛。
论及读书，这绝对是她的强项。月月鸟，一起上吧。第一次，有人鼓励我在聚光灯下比赛，是她。而且是和她一起，啊，那真是三生有幸，我窃喜不已。
具体我们朗读的什么篇目，我早就忘却了，但愿她也别费神记忆。唯一不可磨灭的部分，在我心里是一份“赌书泼茶”的浪漫情怀。倚马渡江若干年后，想必易安居士她，更易老，老来多健忘，也记不起，或者不愿记取关乎少年夫妻生活的具体内容了。
除了“赌书泼茶”不敢忘。因为“相思”不敢忘，不能忘，不可须臾离也。
至于赌的什么书，泼的什么茶，都由他去。
初二升初三之间，机缘凑巧，我甚至同她进了同一个暑期课程培训班。班级是精品小班，只为七八个“尖子生”量身打造。毫不浮夸地讲，在我真正瞻她马首之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那时已经名列前茅，紧随其后。“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耶？怎么我脑子里突然在放这首歌？莫非这是我当时心境的一个影射？也就是说，我认为从她那里，得到了爱的熏陶。爱？我不否认，那是爱情。确凿地说，那是一份文火炖菜蔬似的爱情。
来自青涩时代的暗恋，从来不事修饰而神圣，而高尚，而珍贵，从来不像成年人，在情欲的漩涡里，散布着离心后仍屈从惯性的油滴。
“这字，真好看！”我差点说成，“这手，真好看”，但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她在作业簿上写的字。我本质上是偷看的；不对，读书人的事，“窃书”都不算“偷”，那我应该叫“偷偷地看”了。
她的手，我早先于她的字就看过了，很多次，一样好看。
某一个周天，她请我到家里作客。我这次很爽气就答应了。
她家偌大的房子里，光卧室就有三四间，却仅仅住着她和她姐姐两个人，这是我头一处感到纳闷的地方。另外，午餐时桌上的那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也再次刷新了我对她的认识。
“怎么样我妹子够贤惠吧？看，小弟弟，这些都是她做的。”
“哪里呀，姐你玩笑了，别什么金子都往我脸上贴——月月鸟，你看这几盘荤菜，可费工夫了，都是我姐她掌的勺。”
“行行行，你们俩都是国际饭店一流的大厨，今天有幸成为贵宾的我为两边都点赞，雨露均沾，满意否?”我再一打趣，本着善意的调解，却成就了笑意的衔接，像发生连锁反应似的，三个人一齐哄堂大笑。
她一个劲儿就给我往碗里夹菜，笑吟吟地说，多吃点。我不好意思道，刚才夹的还没吃完呢，你们也帮忙一起吃吧。
与其说我盯着没消灭完的菜而感到惭愧，不如说那时，我是盯着她那夹菜的手看，难免羞涩。
唉，荆轲欣赏燕国舞女的手臂之美，燕丹便砍了赠他，酿成悲剧之丑恶；而我的情感就算喷薄而出，当时全然倾泻在那只夹菜的手上，最接近妄想的内容也无非类似“我将来一定要讨一位生着这样好看的手的女子作老婆”什么的，然后“一定要像收藏文物一样将玉作的手保护起来、供养起来，为此我要努力学习、赚足保养的钱”。
在精品小班里，我跟她更频繁地交流起来，不仅限于学习方面，还有生活方面，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唯一的遗憾是，自始至终，都没能鼓足勇气向她表露心迹。可兴许人家早在眉梢眼角的不安中看穿了自己的小九九也说不定？比如说她在那个下午对我的启蒙，至今看来，明显是一次投掷青果般的暗示。
那天下午是她中学以来唯一一次课堂缺席的时候。授课的老师也认识我，知道我跟她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当我申请晚间补课时，他会心地点头，似乎在示意我：小伙子快追！
因此这一个午后，我都用来寻找她的踪迹，追逐她的脚步。找到了没有？找到了，她正躲在凉亭里，头斜欹在柱子，坐着一动不动。虽然我只听过心上的佳人“望来终不来”，尾生为之抱柱而死的掌故，可让一位少男心上的佳人等候我前去，真是破天荒了一遭，真真折煞我也！
就在我的一只鞋进入她的视线，她突然站起来，竦身一摇，伸了个懒腰，说，我没事，我们回去吧。她嘴倔，说的时候隐约能感觉到，她的喉舌不久前经历过泪水的催化，语音在颤栗，招牌式的笑意掩不住间歇式的哭腔。何况，她一点没有移步回去的意思。
似乎她在等我的反应。
“那我——们，回——去吧！”我第一次触碰到母亲以外女人的身体，哪怕仅是一只软香温玉般的小手。我拉住它，同时感觉到她也在拉住我的手；我挪步准备离开这里，她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回过头看去，那可人的双颊低了下去，两片绯红飞了起来。
此时此际，我完全不懂她这是要我做什么。我拉一下她，她也拉一下我，力量的作用居然相当，我回头看她，她也痴痴看我，如是的局面僵持了许久，直到我印象中下了一阵黄昏雨才收束。
适逢我俩都没带伞，我就脱下外套给她披头上了。
我说，回去吧。她说，好吧。两人慌不择路，逃之夭夭。
你若问我避雨的逃亡的路上，牵她的手是怎样的感觉，不得不说十分抱歉了：她的两手用来披那件“临时雨披”，我的两手用来全力加速跑。压根腾不出手来。
思来想去，腾不出的两双手，如何能够搭界两颗年轻稚嫩的心？
中考后，她跟我不辞而别。那时我为此忧心了好一段时间，总想：会不会，凡是她遭遇的某某某，到最终连一点记忆都不剩，也由他去了？我现在很明确地告诉那个自己：会的，可那又如何？
如今，我最多预留一点慈悲，而这份慈悲并不代表对于不可避免的“失忆”的宽容，哪怕是作为对她不辞而别的残忍的报答。这份慈悲，从一而终，并不为谁，只用来凭吊我所错过的青春。
听完了上铺兄弟的故事，我长叹了一声，倒像个失恋过的人。
那时我正读到“不识张郎是张郎”的那一章，当蛛儿离去寻她那个“狠心短命的小张无忌”后，张郎如我一般感喟良多：
“殷离这一生，会永远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样好。”
兄弟，经过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你还能想着她，那样美好，还那样真实，实在是难得啊！
上铺忽然传来了微弱的鼾声。
我笑了一笑，在那段感言所在的页码处插入了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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