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拐杖

作者: 鹿鹿丝 | 来源:发表于2017-06-23 10:21 被阅读0次

    1

    “面条给我热了吗?我的面条给我热了吗?”她拄着桃木拐杖,佝偻着背,站在正在给狗拌食的儿子身边,固执地看着他,如果他不做好面条,她就不会离开,一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这已经是她第三遍过来问同样的话,她已经九十九岁,不怎么记事了。

    他把筷子狠狠地往被油渍黄的塑料食盒里一杵,猛地一抬头冲她大声咧起来:“热了热了!给你热了!烦不烦啊!就忘不了你的面条!”

    她悻悻地离开了,嘴里嘟囔着什么,不住地回头看她七十六岁的儿子,他还坐在蹲在那里,一边给狗拌食,一边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她。

    厨房飘来一阵糊味儿,他扔下狗的食盒,慌张地向厨房跑去。掀开锅盖后,面条已经在锅里烂成一团,碎成一小段一小段跟同样煮烂的鸡蛋糊在一起,上面还飘着煮沸过后未退下去的白沫。他使劲拉开柜子的门,拿出一个黄色的大瓷碗,搅了搅面条倒了进去。

    他一直到现在都不会做饭,就这么一直凑合着。老伴走了十年,小儿子意外身亡,大儿子在外省奔波,七十六岁的他和九十九岁的她就在这个狭窄胡同的大院子里相依为命。

    他从墙角的篮子里拎出一颗菜叶萎蔫的白菜,舀了一瓢水冲了冲刚刚煮沸面条的锅,打算晚饭继续做白菜炖豆腐。他记不清这是一个星期以来第几次吃白菜炖豆腐了,他觉得无所谓,大概九十九岁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味觉,只要吃饱就可以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站起身来碰到了悬挂得很低的40瓦的灯泡。灯泡在空中晃来晃去,人影和物影不停地旋转。他咳嗽着拉开抽屉,猛喝了几口大孙女上次回家给他买的川贝枇杷膏。

    堂屋中央的地面因为潮湿永远都是煤黑色。大儿子三番五次想把所有屋子的地面全都铺上防潮的瓷砖,也想把悬挂的灯泡换掉,挂上明亮的吊灯,或者搬到城里一起住。他不同意,她也不同意。对打破他们生活平衡的做法,他们的态度向来是顽固而决绝的,他们俩吵了几十年,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有默契。

    饭吃到一半,他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剩她坐在马扎上,佝偻着背,紧并着双腿和小脚,端着一碗软塌塌的汤面往嘴里缓慢、悄悄地吸溜着。

    她出生在清末的地主家,是个没落的大家闺秀,祖上传下来的很多规矩被她坚持到现在。挂在墙上那张八十大寿的照片,她正襟危坐在中央,庄严的气场压倒了身边的所有晚辈。

    起初电话响起时她并没有听到,她耳朵几乎聋了,别人需要在她耳边大声重复好多遍她才能听到。她终于意识到电话在响,慌张地摸索到立在一旁的桃木拐杖,使劲敲起了饭桌的腿。

    “快醒醒!他爷!电话响了!电话!”她坐在马扎上用桃木拐杖敲着地面,敲着桌腿,冲他喊着,她知道自己聋得厉害,听不了电话,所以不停地敲打着,让他醒来。

    他终于醒了,站起来时踉跄了几步,头又碰到悬挂的灯泡,堂屋里的影子在墙壁上鬼魅地舞蹈。他个头很高,甚至他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超过他。

    “没啥事,吃饭了,没生病,都挺好。”电话是大儿媳妇打来的,他很欣赏善良踏实的大儿媳妇,“囡囡回家了吗?哦,还没放假。”他不善言辞,接电话永远都是那么几句。

    “是老大家打来的哦?囡囡快高考了吗?”她拄着拐杖向前踱了几步,凑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他已经挂掉了电话,突然闻到一股臊味儿,他知道她又疴尿在裤子里了。

    “你又不记事儿就别瞎操心了!高考什么啊!囡囡都快大学毕业了!你来掺和做什么?你还想辅导她学习啊?!”

    他厌烦地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床边,她还死死地抓着桃木拐杖。她早就已经离不开它了,当初他给她做桃木拐杖,让她站在床边垂着双手,他拿卷尺去测量她手腕的横纹到地面的距离时她很抗拒,她不肯承认自己老了,必须用拐杖了。

    他从床头的一摞衣服里找出几条干净裤子,弯腰给她换时,他的腰剧痛了一下,他有腰椎间盘突出,还有前列腺炎,困扰他多年的高血压也已经不是新病了。

    桌上没吃完的饭菜已经凉了,他觉得浑身发冷,给她换好裤子没有去管残羹冷炙,便回到隔壁屋子睡觉了。他不知道自己能睡多久,说不定晚上她会疴屎,到时候他还得起床打扫,堂屋的潮湿味儿和那些令人作呕的臭味儿混在一起,他想想就感到绝望。

    2

    三四点钟的时候,她被被窝里的冰凉冻醒了,腿间湿哒哒黏糊糊的一片。她很愤怒,看遍了九十九年的风雨,老了竟然会落个如此境地。她挣扎着爬起来,拽动墙边耷拉下来的灯线,堂屋里亮了,她要去西屋找他,叫他把自己的床铺弄干净。

    西屋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她在漆黑的屋里摸索着灯的开关,用拐杖戳着周围的东西。

    “他爷,他爷。”她早就不唤他的名字了,自从他当爷爷之后,她一直叫他,“他爷”。他听见她的声音,便起身下床,刚迈下一条腿就“咚”的一声载倒在了地上。

    她跌跌撞撞小跑到他身边,拐杖戳到了他的手也毫无反应。她伸手去摸他的脸,瞬间被烫到缩回来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力气把他拉起来,走路也要凭借着桃木拐杖才站得稳。她借着月色慌张跑向门外,撞翻了井边的水桶。缩在院子一角的狗被水桶倒地的声音吵醒,围着她吠个不停。

    她去捶邻居家的大门,害怕屋里正在睡觉的人听不见,她又扶着墙,拿起桃木拐杖去砸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咚咚的响声。

    邻居家的年轻人把发烧烧到脱水的他送到镇上门诊后,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床铺还湿漉漉地摊在那里,传来一阵骚臭味儿。她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肮脏邋遢,这样依赖人了,她越来越恐慌,她什么都做不了。

    小儿子走的那年她大病了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她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感受到太多。她早就开始计划着死亡,也设想过自己离开世界的各种方式,可是由于记性不好,她心里计划的那些事很快就被忘记了。

    第二天下午他从镇上医院回来了,打了一天吊瓶高烧才退下去,但他的头又痛又晕,只能扶着墙缓慢走动。大夫让他住院观察几天,他坚持要回家,他不在家的一晚不知道她一个人有没有出事,她是不是又疴屎了,已经没有干净的床单被褥让她换了。冬天漫长,他得用炉子把换洗掉的衣物烤干。

    回到家时她在厨房,正用手里那根磨得光溜的桃木拐杖去拨拉墙角的菜篮子,她弯不下腰,蹲下经常起不来。他怒气又上来了。

    “你觉得你很能吗?什么事都能做吗?坐凳子上!别在这添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张口就是冲她大吼大叫,他从菜篮子掏出两只不大不小的土豆,蹲在地上开始削皮。她怯怯地坐到门口的凳子上,看着他做饭,晚饭吃白菜还是土豆对她而言区别不大。只要她的几颗牙和牙床能够磨烂就可以了,她知道他能把土豆炖得软塌塌的。

    他突然想起还没有生炉子,起身时腰“咯吱”疼了一下,他扶着门框挪到她身边,看着她靠在椅子上打盹,便拿起她的桃木拐杖拄着向堂屋走去,拐杖对于他而言太短了,虽然短,好在也给他提供了一个支撑力。

    3

    入冬后的大雪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家里的屋子除了厨房都生着炉子,大儿子走前还特意叮嘱他别忘记通风。他越来越不愿意出房门,天冷了也很少有人来找他喝茶下棋了。他就整日和她呆在堂屋里坐着,看着外面的大雪,看着播着新闻的电视机。

    发高烧跌倒在地的那个夜晚过后,他好像丧失了对生活的全部希望,什么事都糊弄而过,什么事都觉得疲惫。

    大儿子一家在外地,除了偶尔打电话来,都没人跟他说说话,还要伺候忘事糊涂的她,给她换衣擦身,打扫她糟下的烂摊子。他越来越觉得长寿不是个好差事,就算现在老天爷把他喊了去,他也没有什么好反抗的。

    午饭刚过,他又困了,披上棉衣后他扫了扫院子里的雪,打算到西屋睡一觉,他的屋子比堂屋还暖,适合睡上一个下午。

    他盖着厚厚的两层棉被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问到一股煤气味儿,被窝暖得令人窒息,他不愿意下床去捣捣炉子开开窗户,炉子里飘出的气体若有若无地绕在他的脑海间,他只希望这样毫无疲惫地睡下去。

    渐渐地,他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朦胧间他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是在这间屋子,她让他站到一个大木盆里,给他洗澡,腾腾的热气充满了整间屋子。现在反过来了,他给她洗澡,她裸露的、萎蔫干瘪的皮肤全都皱在一起,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不太在乎对方的尊严和隐私。

    他又看到抗日战争胜利那年,听闻鬼子要投降了,他从家里跑到街上,看着被俘虏的鬼子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他兴冲冲地拾起地上鬼子遗落的头盔用脚踢着玩,她从家里慌张追出来,把他撵回家,又用头盔恶狠狠地砸过路的鬼子。

    她从来都是这么剽悍和强势,只是活了一个世纪这么长,时光毫不留情地磨蚀了她的凌厉。

    他渐渐地向这股味道妥协了,或者说,他明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哪儿,却不想反抗,反而期盼自己跟着这股味道走,这样他就不用再面对她疴屎疴尿的床单,不用对着土豆白菜发愁,不用捱过乏味的一天又一天。

    天已经黑了有一个时辰,他还没有起床给她做晚饭。她饿得难受,今天出奇地想吃东西。她有些生气,他一觉可以睡这么久,于是便要去西屋叫他起床给她做饭。她很饿,吃白菜土豆面条都无谓。

    西屋的门窗严丝合缝地关着,她捶了半天门没人应答。她走到窗前隐隐约约看见他还在睡觉,她生气了,去砸窗户。她年轻的时候吃饭睡觉都有人伺候,到了老年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竟然不愿意伺候自己。

    门被桃木拐杖砸得咚咚响,她已经习惯了用桃木拐杖敲各种东西,好像这根拐杖的本来作用就是让她敲各种东西让别人帮助自己。他最近老是用她的拐杖,有时候忘记还给她,她没了拐杖无法行动,这让她很不高兴,他为什么不自己再做一根。

    门上的毛玻璃被震下一块,她从破洞里伸进手,把门梢拔开走进了屋,她使劲摇晃着睡熟的儿子,叫他给自己做饭,堂屋里的炉子也不是很热了,需要他把炉子重新生好。

    可是他怎么也不醒来,她饿得难受,门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西北风从外面吹进来呼呼直响,她用拐杖去捣他的背,去拉扯他的被子。终于他似乎微微动弹了一下,她认为他睡了太久,便扯开嗓子愤怒地跟他理论起来。

    他坐起身来,揉着生疼的太阳穴,胸口一阵阵发闷,灌进门的冷风让他瞬间清醒,煤气味儿渐渐在消散。

    他看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一切,潮湿的地面,被炉子熏黑的墙壁,愈发烦躁。明明已经很接近另外一个世界了,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她在一旁气愤地挥着拐杖,叫他去给自己做饭,去堂屋生炉子,不要再用她的拐杖。

    他踉跄了几步蹬上鞋子,走到门口被她捅烂的碎玻璃跟前,啐了一口嗓子里的痰,又骂骂咧咧地给她准备晚饭去了。

    她胃口这么好,给她多少都能吃下,她一定活得比自己时间长,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他打算今晚继续炖白菜,踩着院子里的雪咯吱咯吱走向偏房,突然想起冰柜里还冻着一些半成品的肉,从鬼门关溜了一圈回来,他突然想吃点口味不错的东西。

    他拎着肉走出来,院子里无所事事的狗冲他欢快地吠着,摇着尾巴。他冲它喝了一声,扬起手里的肉做出要打它的样子,狗欢腾跳跃了几下,又灰溜溜地跑到院子树底下,用嘴去拱雪地里的枯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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