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生啊峰回路转,过尽千帆。那些年年岁岁积攒的回忆,如许。如许。
01
“我会将这长长的红绳绑到你的手腕上,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月龄突然牵起我的手,在这个窄窄的房檐上坐着,对我说。
“可是阿久是妖,月哥哥是神...”
“无妨。这天下,皆会为我们让路。”
月光照在他脸上,好似那阴曹地府里突兀出现的光亮,诱人前往。
我依偎着月龄,望着长安城的夜景。
这好像,是千百年前的旧事了...
......
“孟久,未经许可私闯人间,你可知罪?”坐在高堂上的阎王指着我说道。
“小妖知罪。”
“你可知昨夜无人熬孟婆汤,妨碍了多少鬼魂转世?”
“殿下。为何偏要喝这孟婆汤方可转世?不过是忘却记忆罢了,我做孟婆数百年,也早乏了!”我倔强的望着高处的阎王。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我不该如此说。
“若保留着记忆,世上几人,能够安心转世?投胎之后,又该如何生存?”阎王没有愠怒,但眉眼间却透着一丝悲戚。
我低头,默然。
我生而为妖,三百年前被阎王相救,到这阴曹地府中渡魂。阎王教给我熬一种汤,渡鬼魂转世之前,要先让他喝下这汤。他人皆唤我孟婆,这汤,也被命名为孟婆汤。
于是这三百年来,我日日夜夜,就守在奈何桥上,坐着马扎,熬着一锅一锅的孟婆汤,鬼魂来了,就送他喝下,然后目送他走过奈何桥,开始下一世的轮回。
阎王不许我去往人间,只能终日里在这地府里熬汤。约是百年前,我曾偷跑出过人间一次。
年岁大了,也只依稀记着些。
02
长安街上的小贩卖着冰糖葫芦,吆喝声在耳际缠绕。我戴着草帽挡住光亮,走在街上,哼着小调。
“还是人间的路走起来舒服!”我自由自在地,面对新奇事物眼中尽是光彩。许多年生活在那灯火阑珊的阴曹地府,恍然见了光亮,虽有些畏惧,但仍是向往。
正在走着,我突然看到一个白发曳地的清秀男人,用一根长长的红线,将一个姑娘的手腕和一个男子的手腕相连接。
但好像,却似无人看到他一般。
“你是谁啊?”出于好奇,我快步走过去,问那个人。
他掀起我的草帽,一脸错愕。
“你看得见我?”
草帽被他掀起的那一刻,我抬眸,直直对上了他的眸光。他下意识闪躲,我好像看到他脸颊上的一抹绯红,和那一刹那的震惊。
但我似乎发现,他眸中的亮色,像是发现了旧时丢失的纸鸢一样。
“我看得见。”我说。
“你...是妖?”他盯着我打量了好久,把帽子又扣到我头上,说道。
“我是孟婆。你呢?”
“我乃月老,此次下凡,来结一段姻缘。”他看向那对红线相缠的男女,说道。
“如此吗?你是神仙啊。”我从未见过天神,他是我生平初次遇见的神仙,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是。在下月龄,请问姑娘芳名?”
“我叫孟久。”我说,掩了掩草帽。
“那,孟姑娘,有缘再会。”他说,而后拂衣而去,消失在这长安一隅。
我一人在原地,悄悄记住了那一袭白衣,腰间的红绳,还有那曳地的白发。
悄然回到那阴曹地府,一晃便是百年。
这百年来,我常会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的人,看不清容貌。他白衣翩翩,在奈何桥上把腰间红绳盘成结,缓缓坠入那无边的桥下。彼岸花染出血色,那人轻声唤着:
“阿久...你可曾,记着我?”
每个夜里,我在那极少的休憩时间里,都会从梦中惊醒。醒后却发觉,脸上滚烫的热泪划过。
这真的,只是梦吗?还是我,忘记了什么...
03
奈何桥上的路很长,似乎看不到尽头。云雾缭绕,我站在桥头,熬着一碗碗孟婆汤。
恍然间,那个梦中的人影在我脑海中再次浮现。我这才意识到,那个名为月龄的月老,与我梦中之人,出奇般相似。
那白色衣裳,红色腰绳,曳地长发......
我舀汤的手停在空中,蓦然,失神。
“孟婆,我的汤熬好了没?”眼前的鬼魂不耐烦地问我。
“啊...好了,好了。”我急忙舀给他。
那鬼魂接过汤,神情犹豫。
几乎每个我渡的魂魄都会这样。他们都留恋记忆,舍不得忘记。他们都害怕转世,对下一世的轮回感到迷惘。
我一直在这儿,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送他们走到桥的另一端。
眼前的鬼魂接过汤突然一饮而尽,两行泪从脸上滚下。
“走吧。”我说。
日日夜夜,我重复着如此的工作。
直到那个叫做月龄的人,从我梦境中浮现在眼前。
“下一个。”我朝着那些排着队的鬼魂喊道。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信步走来,腰间红绳映入眼帘。
“孟姑娘,可还记得在下?”他朝我一笑。
“当然记得。那年长安街上,掀我帽子的月老,可不就是你嘛。”我往锅中加着食材,抬眸说道。
“你何尝记得...”我似乎听到他喃喃自语。
“月老大人此次前来,可有何事?”我问他。
他没回答。
我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向他一双眸子。
一眼万年。
“我如今...不是月老了。”他看着我,轻言,“这样,我们方能在一起了吧?”
我疑惑。
“你终归还是忘了。”他说,“这孟婆汤,功效可真是奇啊...”
他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带着些无奈和自嘲。
“忘了,便忘了吧。当初,还是我错了...”他说,又拂衣转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他,“我虽不知你所说的忘记,是指忘记了什么。可我一直记得你。记得那年长安街上你掀我草帽的样子!”
我似乎是在喊。
“还有...每个午夜梦回,你在我梦中的样子!”
我伸手拽住他。那一刻我才发觉,原来我如此害怕他离开。
彼岸花好像开始流血,血色洇染了奈何桥下的暗色流水。刹那间我心跳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怕他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阿久.......”他背朝着我,一阵阵抽动。声音带着哽咽。
“我们还可以重来一次吗?”他问我。
记忆里那些若有若无的碎片,仿佛带着锋利的边缘来划伤我的肌肤。一定有一些重要的人,重要的回忆...我遗忘了...我尽力去回忆,可脑海里仍旧是空空如也。
“只要你别走。”我说。
他转过身,将腰间的红绳拿下,缠在我手腕上,另一端将他自己环绕。
“在下月龄,请问姑娘芳名?”他笑,一如那年长安街上的模样。
“我叫孟久。”我也朝他笑。
后面的鬼魂咿咿呀呀,他拥我入怀。
......
04
这是千年前的事了。
在山洞里,我悄然钻出土地,将尘封多年的身体,变成人类的模样。
......
“启禀玉帝,人间有一化为人形的万年老妖,若不收服,恐会造成天下大乱!”上空数万里的天庭里,有人启奏。
“此事,朕了解,可那妖法力高强,天兵天将也对她无可奈何。”玉帝坐在云雾之中,说道。
“启禀玉帝,微臣明日下凡去结姻缘,可去会那女妖一会。”身着白衣的男子出列,语气铿锵。
“朕相信,以月老之仙力,定能收服那妖怪。朕准了。”
“谢玉帝。”
次日,月龄身绕红绳,来到了我的山洞。
“在下月龄,请问姑娘芳名?”他走进来,看着我,不急不慢地说。
“我...我叫孟久。”我看着他,带着防备。
“孟姑娘便是那万年女妖?”
“是我。”我说。
“这传说中的女妖,看起来,也不是极邪之物啊。”他自言自语道。
“姑娘,其实在下是天庭中的月老,奉玉帝之命,来取姑娘一命。”
我后退几步,眼神中带着惧怕。
“姑娘莫怕。我见姑娘并非邪妖,可留姑娘一命。”他见我惧怕,急忙说道。
“孟姑娘可想离开这山洞,去人间走一趟?”
我点头。
他带我走出山洞,陪我在这长安街上四处闲逛。那些日子,他从未提过要回天庭,始终在我身边,带我看这人世间遍野的山花的流水。
他说,他见我第一面时,便似喝下毒药一般,无法离开。
我说,他是世上第一个肯如此陪伴我的,我也似中了毒,想一直如此生活下去。
......
“阿久...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他说。
“可你是神,我是妖......”
他嘴上说无妨。可是神与妖,注定殊途,无法同归。
“大胆月老!未能收服女妖,且擅自在人间停留如此之久,朕罚你百年牢狱之苦!”天上,传来玉帝的声音。
“阿久,要不然,你忘了我罢。”他转过身去,腰间的红绳刺痛我双眼。
“忘记,便忘记。从此以后,你大可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奈何桥!”那时,已经成为孟婆的我,在他面前愤然将一碗孟婆汤灌到腹中,瞬间,肝肠寸断。
我终归忘记了。
“我..是谁?”
“你是孟婆,名唤孟久。责阴曹地府熬汤一职。”
眼前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淡淡地对我说。
“那你是谁?你又为何泪流?”
“在下只是风雪夜中一只蜉蝣罢了。这奈何桥上风沙入眼,才会不自觉溢出眼泪。望姑娘此生安好,在下告辞。”
他说完,转身,消逝在那奈何桥头......
可是不知为何,那日之后,我总能梦到他。梦里,总重复着那句话:
“在下月龄,请问姑娘芳名?”
05
我和月龄紧紧抱在一起。
某种东西,用力去回忆,也回忆不起来。
他说,记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去想了。因为那些重要的,珍贵的人和事,就算遗忘了,也能在某个瞬间,重新以另一种方式爱上。
那些曾经我们失去的东西,也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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