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竹子的女人

作者: 相国1974 | 来源:发表于2020-07-05 07:32 被阅读0次

    津榆线过了芦台,是一条狭长拥堵的路段。两侧门面林立,车子行至此处,司机会回到一条短信“您已进入河北省”,或者“你已进入天津市”。每次经过,接收到短信的位置差不了十几米。

    就在这两省的交界处,路东侧有一处建材市场,高大阔气的招牌很显眼。进入市场往里走,一直进到东北角,有几家卖竹子的。

    去年去时,还有三家在卖,那个女人家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三家卖场里堆满了成捆成垛的竹子,远看如山峦起伏,进场则形同迷宫,很有些气势。

    那次是老裴带我去的,直奔她家,说她家的东西便宜的很。但到了露天卖场,老裴一边手上东挑西选,一边嘴里西拉东扯,猛不丁一口价砍下去,老板娘立刻口吃起来,只有诺诺应承。不知不觉之间,老裴已经把“便宜的很”的价格又砍掉两成。我一介书生,既出不得力气,又砍不了价钱,在这种地方自然是百无一用,一旁闲站着看热闹。

    女人看上去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短小个子,瘦而精干,眼神光亮,脸上时刻堆着笑意,只是一紧张,便轻微地口吃起来,经常把一句话说得忽长忽短,听得让人着急,忍不住接下后面的话。这种时候,女人就使劲儿点头,仿佛因为她的心思得到了人家的认可,因此倍感振奋,忙不迭表达谢意。

    女人的男人也在卖场,帮着把竹子锯短。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容貌略显沧桑,神情有些窘迫,只是干活儿,没有话,老婆说什么干什么,无事可干时就立在竹堆间,形如一根短竹,只是憨笑。

    选好,锯好,装车,付款,我们上车走人,老板娘送出卖场,车子已经走远了,还能看见她在灰土狼烟里挥手。

    那次去时,我原打算买五千块钱的竹子,一股脑把已经修整完毕的园子全部扎起篱笆,然后出租给城里人。幸而当天只是买了五六捆,后来园子出租的事情因故拖延了,当然也有手上缺钱的原因,于是有一年的时间,我没有再去她家的卖场。

    今年开春儿疫情严重,我在公司里没有太多事情可做,于是又张罗着去地头儿围篱笆。这次只围两个园子做示范,篱笆也是网上买的现成货,只是立杆太贵,要五元一根,我盘算着如果用她家的竹子截短了用,总还是可以省个三两元的吧。

    开车循着记忆找去,却发现三家竹子卖场全不见了。调头回来时偶然一瞥,才发现在市场的偏僻角落里,还有十几捆竹子有些凄凉地靠墙立着。竹堆之间,隐着一间破败的小屋,有一个短小的女人站在门口,正向我的车子张望。

    我停下车子,刚打开车门,女人已经小跑着迎上来。

    “哎呀大哥,是您呀!”

    我一边下车,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这个女人当真自来熟,一年前买过几捆竹子的陌生人,我不信她还认得。

    “你认得我吗?”我立在路边,略带讥笑。

    “咋……不认得,去年你买过我的竹子,扎……扎篱笆的嘛!”

    我这才把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她的脸上戴了大大的口罩,眼神仍有光亮,但间或闪出灰暗的影子,仿佛电池即将耗尽时的灯光,忽明忽暗;堆上脸的笑意仍在,眼角的黑色褶皱深而密集,头发已显灰白,看上去散乱蓬松,有些脏腻。一年不见,看上去已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了。

    我凭着她的南方口音和略有些拖顿的口吃,终于确定她的确是去年那个卖给我竹子的女人。

    “怎么不在北边了?我差一点没找到呢。”我一边走进竹堆中物色立杆,一边没话找话地问道。

    “哎呀,生意不好做,不好做。租金那……那么高,哪付得起!哪付得起!都……都不租了,不租了,我家又没地方去,又能……咋办呢?又能咋办?就搬到这儿了,搬到这儿了。”

    我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她似乎每一句话都要说两遍,一边回想一年前,她似乎还没有这个毛病。女人则一边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一边不停地问“做啥用”,或者说“好着呢!”

    “我想找一些粗的,做篱笆的立杆,一米多长,一头儿插到地里,再把篱笆绑上……”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快步走到一堆长竹捆前,手脚麻利地一抓一举一放,把一捆毛竹立在我面前。

    “这个,这个好,新竹子,结实,直,扎篱笆正好,正好!”

    她一万分肯定的语气让我觉得非得用这种竹子不可。我这时才发现,当她推介产品的时候,居然没有口吃。

    “那个,”我接着不好意思地开口,“我还想买一些细的竹子,拿来做一个……厕所,就是那种放在田间地头儿的,简易的,有点原生态的……厕所”。

    她显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尴尬,或者她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尴尬,或者她完全不关心我的尴尬?但听到需求后,她的眼光迅速收回,同时把手上的粗毛竹捆一举,仿佛举着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小心但轻松,快步回到卖场入口处。

    “这个,用这个,人家种菜的,搭架子,就用这个,这个好,编起架子来好看,你看,人家是这样编的,这样,这样,斜着,好看,可好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几根细毛竹做着示范。

    她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但我也不想纠正,于是转身自己去找合适的细竹子。她见我没有兴致看示范,就收了手,又跟到我的身后,但这次不再开口说话。

    我选好了竹子,问价格。

    “这个二十五,细的,七八……十根,七十多根,不到八十根。二十五块,给你,二十五块。”

    我很快选好了三捆粗毛竹,三捆细毛竹,她麻利地把竹捆分拣好,走进小屋,一会儿抱出来一台电锯。那电锯已经非常老旧,看上去非常重,她瘦小的身子搬着有些吃力。

    “我来帮你搬吧。”我说。

    “不……不用!”她似乎吓了一跳,语气非常坚定,完全没有理会我伸出去的两手。

    “太……太重。”放下电锯,她一边直起腰身一边补充道。

    趁她回屋里取东西的当儿,我弯腰试着搬了一下那台电锯,果然异常沉重,是我这种人的力量所不能胜任的。

    她从屋里取回来一把卷尺,展开来,尺面全是黑黄的锈色,数字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我很好奇她是如何用它量出准确长度的。

    锯完竹子装车的时候,她没有让我动手,自己一趟一趟地抱,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抱着是自己的孩子。

    付款的时候,她带我去小屋里扫码。屋子里很黑,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些炊具,还有一面向北开出的窗户。水泥地面,墙面贴着旧报纸和年画,间或露出黄黑的砖色。这完全是一间八九十年代农村人居住的房间,却与墙上绿色的微信二维码奇妙地共存于一个时空里。

    虽然已经三月底了,但屋子里仍然冷得如同冬天,水泥地面的寒气尤甚,透过皮鞋底子,脚心都能感觉到冷。我匆匆扫了码,想赶紧离开这屋子。

    “一百五!”她一旁说。

    “不是一百六十五吗?”我以为她算错了。

    “都按二十五,粗的也按二十五,一百五!”

    我付完款,出门,回到春天温暖的阳光底下,上车,起动车子离开。车子开出二三十米远,我又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她。这一次她没有挥手,只是站在站边,从后视镜里远远看去,像一枚钉子---一枚黑色的,扎进泥土里,略有些弯折的钉子。

    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卖竹子的那个女人:市场里卖竹子的不是只剩下她一家了吗,生意不是应该好做多了吗,为什么她的生意做得还是这么冷清?已经谈好的价钱,自己又主动降价,这是哪门子生意经,她的生意做成这样,怪谁呢?今天没有看到她的男人,想必是回老家了吧,或者这一点点生意,实在是供养不起两个人?这么差的生意,这么差的生活条件,为什么不回老家种地,何苦呢?她这么努力地经营,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孩子们吗?可是这样常年漂泊在外的家庭,孩子们还有真正的家吗?……

    回到地头儿,我开始收拾园子。接近晌午,老裴来地头儿喊我去他家吃饭。我们一边往回走,一边聊起卖竹子的女人,我也把自己的疑惑说给他听。

    “这样辛苦地低价经营,苦了自己,害死同行,何苦来呢?”

    老裴一边听,一边走路,没有说话。

    “如果是为了下一代,可是那些做父母的,把自己当柴火烧了,能有什么用呢?火一熄灭,还不是一样地寒冷!”

    老裴仍旧一边听,一边走路,仍旧没有说话。

    “农民不是有土地吗?种地不好吗,不能养活自己吗?不是还有政府的补贴,还有义务教育吗?为什么一定要背井离乡呢?她这样的生活,真得好过回农村吗?”

    回来的路上,我总在不停地发问。快走回院子时,老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他的巨大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到我的身上,我站在他的影子里。

    “生活不易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走进院里子去了。我一个人重新被抛在正午的阳光下,怔怔地立着,努力眨巴着眼睛。

    “生活不易!”我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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