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帐暖,黄粱梦醒寒,荣辱升沉几十载,空留千年长叹!
1
长安习俗,椒树花开时节,采其花朵制成花粉。再以花粉制泥,涂抹于墙壁,花泥干后,墙壁呈粉色,气味芳香,暖意融融,并取花椒“多子”之意,称椒房,为新嫁娘居住之所。
而刘邦为戚懿所建的,是一整座椒房殿,殿内皆以花泥粉饰。殿前设有双阙,临阙而望,长安城尽收眼底。
规格之高,前所未有,可见刘邦是铁了心的,要将戚懿送上后宫主位。
若不是戚懿觊觎储君之位,这椒房殿,她住也就住了。我与刘邦早已没有夫妻情分,也不喜这浮夸之物,多年囚牢受虐,令我深感活着便好,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但以戚懿贪婪狠毒,让她住进椒房殿,岂不更助长了她易后易储的野心?我退一步,她便进一步,如此下去,我和孩儿怕是连“活着”都成奢望。
此事秘不可宣,我也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在公主刘乐生辰那天,叫人给刘邦送了一壶桃花酿去。刘邦随后便急匆匆来到我宫里,正看见安泾衣袂飘飘,为公主献舞庆生。
刘邦怔怔看了一会儿,突然上前将她扯住,眼里似要冒出火来,“你为何许久不来?”
“小女子岂能随意出入宫门?只因今日过节,才奉周吕侯之命带着桃花酿前来敬献王后。”安泾在刘邦怀中,如小鹿一般惊恐。
刘邦深吸一口气,“当日你惊鸿一瞥便无影无踪,可知寡人日夜思念?这一次来,绝不再让你逃走。你跳的这是什么舞?再跳一次给寡人看看。”
刘邦向来喜好歌舞,戚懿精通韵律,善歌善舞,自然深得刘邦欢心。这一点我吕雉自愧不如,但好在安泾天资聪颖,这一年多,在名师指点下练得一身绝技,舞姿惊若翩鸿,宛若游龙。
我眼见刘邦的魂儿都被安泾飞舞旋转的身影勾走,于是信步到后花园赏花去了。
戚懿也在。刘如意的出生,让她变得比从前更狂妄,见我来了,随手摘了一朵黄花,扔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我走过,刚好一脚踩在其上,将它碾成烂泥。我听见了戚懿那句“昨日黄花”的讥讽,但我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
女人于男人,都是这后花园里的花,谁开得娇艳,便爱谁。但春去秋来,谁会永不凋零,谁又怎能阻止下一朵花开?
刘邦以喝酒议事为名,频繁留宿我宫中,她凭着对我相貌的不屑,放出话来说:“便是她以那桃花酿灌醉皇上,一丝不挂地睡在皇上身边,皇上都不会碰她一根手指。”
戚懿太过自信,忘了醉翁之意从不在酒。
那一年,长乐宫修建完成,大汉王朝浩浩荡荡迁都长安,我以皇后之位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而戚懿则被恭请至关雎宫。
戚懿这才傻眼,却不知自己输在了哪里。
迁都之前,刘邦一再提出册封安泾,好在长乐宫分她一间寝殿,不必再寄我篱下。
安泾却乖巧得很,说并不求荣华富贵,只愿与皇上长相依偎,若是册封,必然要惹人嫉恨,搅得后宫不宁。倒不如依然与皇后同住,安安静静侍奉皇上便好。
刘邦正与她如胶似漆,怎舍得让她委屈?当下便说:“你就与皇后同住椒房殿吧,那里最为宽敞,正适合你翩翩起舞。”
2
椒房殿虽大,但也总不能让她藏一辈子。
我利用她,本就于心不安。当初是她向楚王谎称我已死,以剩饭菜倒入地牢为我续命,又冒死逃出楚营去向我哥哥报信,我才得以死里逃生。
虽然她说在楚营也是为奴,逃出来之后我与家人待她都好,她心甘情愿为我做这一切,我又怎能忍心让她一直做棋子?
既然我已住进椒房殿,安泾也该出头,好好享受荣华富贵了。安泾几次推脱,终是没拗过我,在我的操持之下,风风光光行了册封大礼,位分不在戚懿之下。
戚懿终是明白,她会的,别人也可以会。可她被刘邦宠坏了,怎肯认输?眼看着刘邦为安泾神魂颠倒,她一气之下,到处宣称安泾是巫女,给刘邦下了蛊。
刘邦和安泾都没跟她计较,她又将关雎宫改为鱼藻宫,整日抱着刘如意教他背那《鱼藻》: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我知道她想以此提醒刘邦不要忘了曾对她许下的承诺,但她宫中一位赵媪却曲解她的用意,一日代王刘如意问起这诗是何意,赵媪便说夫人期望代王将来能做诗中那样的王。
赵子儿抓住这个把柄,暗中来禀报我,说戚懿贼心不死。我不愿后宫再起风波,将她训斥一番,又把赵媪找来,叫她谨言慎行,以免惹人非议。
谁知赵媪当夜竟吊死在桃树上,翌日一早被刘如意撞见,吓得当场昏厥。
刘邦将这个孩儿视为掌上明珠,一见他出事,心急如焚,以重金悬赏寻求名医,并日夜守护榻前。
刘如意昏迷四五天,经过太医、神婆等等各种方法救治,终是清醒过来,渐渐好转,刘邦的心,也再次回到戚懿母子那里,对安泾渐渐有些冷淡。
安泾倒也无心争宠,只求安稳度日。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早就为她埋下祸根。
戚懿复宠,并不肯就此罢休,她将自己痛失椒房殿、被刘邦冷落这些事全都归咎于安泾。
戚懿说赵媪出事前一天曾进过椒房殿,回来当晚便吊死了。而且,宫人在她身上发现安泾跳舞时缠在手腕上的五彩丝线。安泾就是以这彩线为蛊,迷惑皇上,加害赵媪与皇子。
我怒斥她无稽之谈。那赵媪进椒房殿是奉我所召,死了也该是畏罪自杀,且五彩丝线在这后宫并不罕见,一定有人借机嫁祸安泾。
我与戚懿各执一词,刘邦虽没有为难安泾,却也因此对她心生嫌恶,勒令她不准再以五彩丝线作为装饰,也不准再跳彩袖舞。
安泾为息事宁人,烧了那些跳舞用的服饰,也不再接近刘邦。但事情至此,却还没完。
那天安泾陪公主刘乐去后花园玩耍,刘乐小女儿性情,摘了野花在地上摆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
一天午后,安泾突然被刘邦召去,我还当刘邦回心转意。谁知她竟一去不回,一个时辰后,我慌了,叫人出去找,才知她已被戚懿一碗毒酒夺了性命。
我听闻消息,如五雷轰顶,赶去质问刘邦安泾犯了何罪,刘邦盯着我的眼睛,“安泾是楚国巫女,你难道不知?”
我心下一惊,问他为何这样说,他咬牙切齿地说,今日刘如意午睡时突然坐起,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尔后嚎啕大哭,百般哄劝都无济于事。
有人在后花园发现花朵布下的诡异诅咒,证实就是安泾所为,安泾也供认不讳,是以死不足惜。
我不相信安泾害人,想着她去后花园是为了鲁元公主刘乐玩耍,于是便将她叫了细细询问。鲁元公主说那些图案都是她为了好玩儿才摆在那里,问我出了何事。
刘邦关心则乱,不辨是非,安泾已死,我万万不敢说出那一地残花乃是公主所为,生怕她也被卷进这场旋涡,遭受无妄之灾。
我也不由得心惊胆寒,三岁小儿也可被娘亲当成工具,几句梦呓便可夺人一命,长乐宫有戚懿这个祸害,永无宁日。
3
但安泾的确是楚国一名小小女巫,出生在巫族,生来就有一双天眼。
她说那天她被楚王丢下地牢,第一眼见我,看到的是一只锦羽雉鸟。当年我出生时,父亲看我第一眼,也是一只雉鸟。我当时就知道,这小丫头定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可她救了我,我却没能保住她。此刻我站在黄河边,以手轻抚她安详却又冰冷的面孔,可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朝着我俏皮地笑。
我多希望她拥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可我等了她足足七天,她也没能给我这个奇迹。
因为战火离乱,她的族人被驱散,自小跟着母亲四处逃亡,并未学过什么巫术,更不会害人。
我本想给她一份安定生活,却没想到会害她丢了性命。只能按她生前心愿,将她放在竹排上,推入黄河中,顺流而下,回家乡去。
戚懿见除掉安泾竟易如反掌,又将毒手伸向我的女儿刘乐。
我封后时,刘乐也被册为鲁元公主,如今她正值碧玉年华,我已为她择下乘龙快婿,是年轻有为的赵王张敖,只等吉日便要成婚。
但此时匈奴大军突然南下,边境告急,刘邦被困白登山,眼看粮草将尽,只能提出与冒顿单于和亲。
古来和亲之事屡见不鲜,但戚懿知道后,竟怂恿刘邦将鲁元公主下嫁匈奴,说如此一来既能讨冒顿欢心,又可在匈奴培养大汉势力。
刘邦再次猪油蒙心,答应了此事,任谁劝谏都无济于事。
我走投无路,只能威胁他说,若要将我女儿推进火坑,我定会带着吕家与多位重臣投奔匈奴,反过来攻打大汉,到时叫他生不如死。
这些年,我的侄儿也相继长大,手中都握有兵权,刘邦不敢试探我在朝中到底有多大势力,最后收回成命。
但我与戚懿的账簿上,再添一笔深仇。
为免夜长梦多,我决意尽快为公主与张敖完婚。各宫纷纷送来珠宝首饰为鲁元公主添嫁妆,我验看时,又发现一枚平安扣,也是以红线为结,与我颈间这一枚极为相似。
我将二者放在一起,惊喜地发现这是一对子母扣,我的这枚稍大一些,为母;后来的这个稍小,为子,放在大的中间,完美契合,浑然一体。
送礼之人依然没留下姓名,一个宫女说是一位夫人在门口交给她的,只说了些祝福公主的话,就告辞了。
她说那夫人穿得极为朴素,但举止却高贵端庄,更是让我一头雾水。刘邦的妃嫔,哪来朴素又高贵之人?
我叫来鲁元公主,将平安扣戴在她颈上,她也甚是喜欢,说这对玉佩像极了我们母女,她会一直戴在身上,与我心心相通。
我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脸,既欣慰又心酸。身为大汉的长公主,竟差一点沦为和亲的牺牲品,想起这些,我就对刘邦与戚懿恨得咬牙切齿。
公主顺利大婚之后,我就开始暗中寻访那位不知名的夫人。长乐宫说大不大,但后宫妃嫔宫人数百,要找一个不肯留名不肯露面的人不是易事,那宫女找了足足两个多月,才在永巷将她找到。
我趁着夜黑时分,亲自前去永巷与她叙话。她果然如宫女所说,举止高贵优雅,与她相谈,如沐细雨春风。
4
我先感谢她赠送子母平安扣给我和公主,她淡淡一笑,说小小礼物不值一提,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我问她是谁,为何独自居住冷宫一隅,她低下睫毛,“亡国之妇,能在这汉宫栖身已是幸事,妾身本是魏王魏豹的夫人,薄氏。”
我一惊,“你也是魏王豹的遗孀?那与赵子儿和管夫人岂不相识?”
薄姬点点头,“自然相识,且情谊深厚。”
我更是不解,赵子儿在后宫的地位仅在戚懿之下,管夫人虽差一些,但也锦衣玉食,既然情谊深厚,又为何让她在冷宫受苦?
薄姬缓缓道出来龙去脉。
当年刘邦破魏,她和赵子儿、管夫人一起被送进织室做苦力,后又被刘邦带入汉营。赵子儿深得刘邦喜爱,管夫人也不差,只有她不受刘邦所喜,从未被宠幸过。
日子长了,她也就被刘邦忘了。她不愿与人争宠,便搬进冷宫居住。迁都以后,又在永巷为自己找了一间屋子,替绣房做些活计换取衣食,过得很是平静。
我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她不愿说,我也不便追问,只说她不该将那玉佩送我与公主,该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脸上露出温柔笑意,“皇后有所不知,这是鲁元公主儿时结下的善缘,我也是知恩图报。”
“哦?夫人与鲁元公主有何渊源?”我来了兴趣。
薄姬说当年她刚进汉营时,因不得宠,被宫女百般刁难,经常做一些粗活。有一次她在井边涣衣,因动作慢了些,几个宫女就一起辱骂她,说她是丧家之犬,还拿水泼她。
鲁元公主见了,跑过来护在她身前,说她是她的乳母,再不停手就去告诉父王。宫女竟然被公主吓退了,从此再也不敢欺辱她。
我笑道:“想不到当年我的乐儿还有这般胆识。”
“公主是见我受欺负,想起皇后您了。宫女走后,她抱着我哭了好一阵,说娘亲在敌营受苦,她好牵挂娘亲……”薄姬说着,眼底泛起泪光。
我的眼泪也蓄满眼窝。
薄姬说,后来她见我回宫,也是由衷地替我们母子高兴,才送上那枚平安扣,希望我从此平平安安,好守护一双孩儿。
后来鲁元公主遭遇和亲风波,她也跟着捏了一把汗。最后公主欢喜下嫁,她才松了一口气。
“那两枚平安扣,本是我出嫁时母亲所赠,当年拆开来送了皇后那枚母扣,这子扣就是为公主留的嫁妆。我无儿无女,注定在这冷宫孤独终生,这东西给了皇后与公主,也算给它们找了个好归宿。”
我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心想刘邦终是无福之人,如此贤良淑德的女子被遗忘冷宫,倒专宠那满腹心机的。
“这平安扣既是你一片心意,我就安心收着了,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一处寝殿,让你衣食无忧。你有空闲了,也常来我这椒房殿来坐坐。”
薄姬赶紧谢恩,“谢皇后娘娘眷顾。臣妾深知娘娘宅心仁厚,但也深知娘娘不易。后宫明争暗斗已使娘娘劳心劳神,臣妾不愿再给娘娘添乱。”
她说得对,如今我与戚懿闹得你死我活,自己尚且吉凶未卜,怎敢草率将她拉进这趟浑水?若我败在戚懿手中,岂不又多了一个陪绑之人?
“但你总要留个一儿半女,好与你相依为命啊。”我诚恳劝道。
她幽幽叹息:“我不愿强求,一切顺其自然吧。”
5
没多久,驸马府传来喜讯,鲁元公主怀有身孕。
我赶紧将赵子儿与管夫人叫来椒房殿,问她们当初入宫时,有没有带来可靠的宫人。鲁元公主怀了身孕,我想物色一位懂规矩、举止端庄的人选前去照料,做得好了,自然不会亏待。
赵子儿眼神闪烁,管夫人欲言又止,我说不急,二位好好甄选一番,公主是我心头肉,若能举荐上佳人选,我定当重谢。再说驸马张敖在朝中也有些势力,帮了他,也是给自己多一条路。
赵子儿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回皇后,当年与臣妾一起入汉营的,并非只有管夫人,还有一位姐妹薄姬。”
“哦?为何本宫从未听说此人?她如今身在何处?”我佯装意外。
赵子儿说:“她因不受皇上宠爱,如今身在冷宫。”
“既不受皇上喜爱,怕是样貌或人品不尽人意?”我一点点试探。
管夫人抢着说:“相貌与人品都是无可挑剔,就是有些顽固不化,不知变通。”
“此话怎讲?”我不解。
赵子儿说:“当初我三人一起入汉营,我与管夫人都得大王宠幸,唯独她不愿投怀送抱,结果被大王遗忘,最后只能沦落冷宫。”
“你二人得势,就没在大王面前替她美言几句,提醒他你们还有一位姐妹薄姬?”
“这……”二人语结。
刘邦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那薄姬此刻在哪?”
我三人顿时惊起迎驾,但刘邦其实也是我借着这个喜讯叫人请来,商讨赏赐公主一事的。
那晚走出永巷,我辗转难眠。薄姬是这长乐宫唯一好人,对我和公主充满善意,我要助她走出冷宫,过上体面的生活,但又不能让人知道我与她交好,思来想去,便设计了这一出好戏。
刘邦果然中计。当晚,薄姬就奉诏去了未央宫,翌日被册封为夫人,走出永巷,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好人自有好报,薄夫人承宠不久便怀了龙嗣,因她性情淡泊不喜争宠,得以平安度过孕期,顺利产下皇子。自此,她更是与世无争,一心抚养孩儿,很快又被刘邦遗忘。
这些年,戚懿一心与我为敌,也顾不上后宫都有谁得宠失宠,也因为有了刘如意,不再去管别人生不生孩儿,反正谁的孩儿都没有刘如意受宠。后宫因此又添了几位皇子,倒也是好事。
只是赵子儿与管夫人仍是不见有孕,赵子儿许是当年小产伤了身子,而管夫人只能说命不好。
后宫看似平静,大家都各过各的,而我却时时刻刻如临大敌,因为戚懿一直蠢蠢欲动,抓住一点机会,就要置我于死地。
6
鲁元公主生下孩儿不久,那驸马张敖年轻气盛,经不住教唆,起了谋逆之心,被刘邦镇压,夺去赵王之位,一转手就给了刘如意。
我也趁机让刘邦分封另外几位皇子,将薄姬的孩儿刘恒封为代王。如此,也算投桃报李。
戚懿见他的儿子夺了我女婿的王位,甚是得意,随着刘邦到洛阳去游山玩水。这时边境起了战事,吕家将士出征平乱,刘邦却急急赶回长安,在廷议上公然宣布易储。
这一次,多亏了御史大夫周昌。他立于刘邦面前,慷慨陈词,说吕家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皇上却要废掉吕皇后之子的储君之位,此举实是有违天理,言辞激烈时,竟语无伦次。
刘邦依然没有得逞,悻悻而去,我在廷议后,跪倒在周昌脚下,拜谢他鼎力捍卫太子之恩。
周昌骇然长叹,“臣也只能抵挡一阵而已,皇上易储之念已决,不会就此罢休,皇后还是要另请高人出谋划策。”
另请高人,高人都云集在这朝堂上了,也都为保住刘盈太子之位拼尽全力,如今我还能请谁?
我尚未想出对策,刘邦却先出手,将周昌远远发配边境去了。这一来,更是让我猝不及防,束手无策。谢天谢地,这时张良献上妙计,让我去请商山四皓。
这四位皓首老人是大秦名士,虽博学多识却不愿混迹朝堂,隐居商山不闻世事。
刘邦称帝时,曾一再去求见四位,却始终未能如愿。
我竟是如此有福,派张良和哥哥一去,四位老者竟欣然答应,随着吕泽回府住下。
刚安顿好,刘邦便要派刘盈出兵征讨英布,商山四皓言太子出征,赢了没有战功,输了生死难料,此事万万不可行。
刘邦只能御驾亲征,凯旋之后,再次提出易储。我请商山四皓陪同太子上朝,刘邦一见,瞠目结舌,最后长叹一声“太子羽翀已就,易储之事再无希望”,自此一病不起。
戚懿终日以泪洗面,却仍是在寻找一切机会加害我身边的人。
那卢绾年已六十,竟被她诬蔑谋反,刘邦派樊哙诛之,樊哙怎能错杀几十年老友?只能按兵不动,等卢绾寻找机会向刘邦解释清楚。
刘邦大怒,又派了陈平去将樊哙斩首营帐中,发兵攻打卢绾,卢绾绝望之下,远走匈奴。
卢绾与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辈子追随刘邦,出生入死伴他打下这片江山,到最后却被驱逐流亡。
樊哙是我妹夫,当年刘邦起兵,是我劝说他为刘邦效力,如今刘邦成就霸业,他也成了刘邦的刀下鬼。
国仇家恨,全拜戚懿所赐!
卢绾走后不久,刘邦去了。刘盈登基,我成了太后,戚懿夺位之战彻底告败。
紧接着,匈奴传来消息,卢绾客死异乡。
刘邦薨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卢绾死讯传来时,我却难掩心中悲痛,泪水滚滚而落。
安泾与卢绾,于我恩情浩荡,而我枉为一朝之后,却无力给他们守护。
7
我一怒之下,将戚懿关进永巷,命她日日舂米,洗清一身罪孽。
可她竟死不悔改,编了一支歌谣整日哭唱: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此事传到我耳中,真是叫我恼火,她害了安泾,害了卢绾,害了赵子儿的孩儿,害我在日日夜夜不得安生,如今只是让她去舂米,倒是万般哀怨,还要向她儿子诉苦?
我叫人去告诫她,再不许唱这歌谣,否则定要加重刑罚,她这才闭上嘴巴,老老实实舂米。
谁想过了几日,赵子儿却来对我说,戚懿非常想念儿子,写了一封书信托她想办法转交赵王,她不敢贸然行事,先拿来给我过目。
我打开一看,不由得后心发凉,那信以血书就,字字句句,全是对我的诅咒,说我夺去了本应属于她母子的荣华富贵,让赵王记住这深仇大恨,待有朝一日翻身,定要将我剁手削足,割鼻戳目,并将我儿刘盈活活勒死,一解心头之恨。
字字歹毒,句句惊心,让我猛然警醒。我原想刘邦死了,我们之间的斗争便结束了,看见这封书信,我才知道只要她和她的儿子活着,我与我的家人仍是时时刻刻活在威胁当中,永不安生。
她要将我剁手削足,那好,我就先让她尝尝这滋味疼不疼。
我那时一定是疯了,我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剃了她的头发,剁了她的四肢,挖了她的眼睛,割了她的鼻子,拔了她的舌头;不仅如此,我还叫人杀了她的儿子刘如意,用她说的方法,活活勒死!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伤害这个孩子,可戚懿将他培养成一颗仇恨的种子,我不能让他长大,成为戚懿那样的祸根。
戚懿编的那首《舂歌》,成了她为孩儿谱下的断头歌。我知道我必须杀了他,我才能彻底摆脱驱之不散的梦魇,摆脱无时无刻的威胁。
我就这样一念成魔,成了万众唾骂的毒妇,这长乐宫,人人都躲着我,就连我的儿子惠帝刘盈都嫌我太过残忍而不肯接近我。
我不愿向任何人解释我为何这样做,因为谁都不是我,谁都不知道我曾经遭受过什么,承受过什么。
我在这长乐宫住了这么久,从不曾有片刻欢乐,戚懿死了,我才感觉到这椒房殿些许暖意。
戚懿死后不久,陈平突然要见我,说有要事向我密报。我正要杀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我倒要问问他死前还有什么遗言。
陈平说,当初他并没有斩杀樊哙,而是将他秘密带回,藏了起来。眼下皇上与戚夫人都已不在,樊哙再无性命之虞,已经将他送回家了。
我已不知何为喜悦,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饶了陈平一命。
樊哙回来了,卢绾却再也回不来了。我派出的人寻到他妻儿的下落,几次给卢夫人写信,她都不愿归来。我知道她是怕了,怕刘邦,可能也怕我。
毕竟我如今已是恶名昭著。
8
我将自己关在椒房殿中,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但我忘了,我在这宫里,还有一位姐妹。
代王刘恒大了,成了薄姬的依靠,她知道当年是我助她走出冷宫,有了这个孩儿,因此一直感念,在我无人问津之时,来看我了。
我问她为何不怕我这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她说太后快意恩仇光明磊落,可有些人看似人畜无害,却仅凭两片嘴唇便可杀人于无形中,背了一身血债却不为人所知。
我说是啊,那戚懿只需在刘邦面前撒一个娇,就能为我带来灭顶之灾,都说我可怕,又有谁知道我是害怕,我是被她吓怕了。
“太后娘娘当真以为,戚懿一人,凭着先皇对她的宠爱,就能掀起那么多风浪,使皇后与满朝文武都难以招架?”薄姬语出惊人。
我如雷轰顶,“此言何意?”
“若戚懿真有那般缜密心思,又怎会在落难永巷之际,写下血书诅咒太后与皇上?那岂不是留下铁证,自寻死路?”
“你是说,那血书并不是戚懿所写,而是……”
一道霹雳划过长乐宫上空,照亮了我被恐惧和仇恨蒙蔽的双眼。是了,那个人精明圆滑,左右逢源,我与戚懿相争,不管谁输了,她都是少一个对手,若是两败俱伤,她正好坐收渔利。
我细想这些年我与戚懿过招,也不是没怀疑过她怎能如此机敏,后宫前朝,无所不知,总能准确无误地抓住每一个空子,给我致命一击,原来在这后宫,最大的敌人竟是她!
“你早知是她与戚懿狼狈为奸,是以才情愿躲在永巷不愿与她同流合污?”我问薄姬。
她轻轻摇头,“臣妾先前并不知,只是太后处决了戚夫人与刘如意之后,她前来与我叙旧,我才知她竟有狼子野心。”
“她与你多年不相往来,为何突然找你叙旧?”
“为让我儿刘恒归顺齐王刘肥。”
我不顾病体,猛然起身,“刘肥要反?”
我备了一杯毒酒,一丈白绫,命人去请赵子儿。她来时,便知自己气数已尽。原来当年吊死赵媪陷害安泾是她所为,以鲁元公主和亲也是她的主意,最后也是她骗戚懿写下血书,彻底将她母子置于死地。
“戚懿杀死我腹中孩儿,致我一生不孕,孤苦无依,我这样做,不过是为超度我孩儿的亡魂而已。”
“可你并不满足于此。戚懿死了,你下一个目标便是我。”我看着她人畜无害的模样冷笑。
她选了毒酒,因怕吊死的模样太过丑陋。可毒死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去,脸色发青,嘴唇发黑,七窍流血都是黑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她死了,我又活了过来,将这后宫好好清理一遍,那些曾与戚懿与赵子儿交好的,一个都不留,有罪的处斩,无罪的都分给各位王侯。
薄姬本不喜这后宫腥风血雨,也向我请命,去往代国陪伴儿子了。
她一走,这长乐宫于我更显冷清,我的敌人都没了,唯一可信任的人也离我而去,我常感到孤独,就像当年被囚禁楚营一样孤独。
刘盈服丧期满,我又做了一个荒诞至极的决定,将我的外孙女张嫣指婚给我的儿子惠帝刘盈做皇后,让她也住进这椒房殿。
张嫣太小,大婚之时年仅十岁,尚不谙世事。我听说刘盈在大婚之夜呆坐到天亮,流了一整夜的眼泪。我又心酸,又欣慰。
刘盈是张嫣亲娘舅,我知道他定不会对她做出不伦之事,我也知道他一定恨死了我,但我不想跟他解释。
椒房殿宫女不多,我叫人又在宫外找了一批可靠的,想挑几个伺候皇后。
我在那一百多人当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像是做梦一般,她也用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一脸俏皮的浅笑。
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你回来了?”
她跪在我的脚下,“民女窦漪房给太后请安。”
我一怔,她样貌五官、一笑一颦,还有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分明就是安泾,只是年纪小了些,就像当年在楚营地牢第一次相见时的年轻。
她说她叫窦漪房,那就叫窦漪房吧,只要她能回来,叫什么都好。
我把她留在我身边,她似乎也很乐意,也并不像别人那样怕我,几乎与我如影随形。
我再也没问过她到底是不是安泾重生,只要她在就好。
又过了几年,我的儿子惠帝刘盈病逝了。我强忍悲痛,在皇室寻找可守住这大汉基业之人,先后立了两位皇帝,却无一人胜任。我只能临朝称制,登上九五之尊。
我想这是天意,给我生杀予夺大权,让我以仇人之血,洗清我一生所受屈辱,干干净净离开这个尘世。
于是我大开杀戒,除尽了几乎所有与我作对的人,使吕家权倾天下。
这之后,我的女儿鲁元公主也因病离世。
我将一双儿女生在帝王家,光是为了让他们活下来,就拼尽了一生的气力。如今又让我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终是撑不住了。
我病了,自知大限已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张嫣和漪房。张嫣尚好,还是这椒房殿的皇后,有吕家在,暂无人敢伤她。
至于漪房,我思来想去,唯有将她托付给薄姬母子才能放心,于是将那枚白玉平安扣交给她,让她前往代国,投奔代王母子。若有一日这宫里变天,张嫣也好有个依靠。
她求我再让她多留些日子,我知道她是想送我一程,也就由着她去。
又过了几日,我真的不行了,就问她:“你看这椒房殿有什么?”
她含着眼泪对我笑,“太后,我看见一只雉鸟,她就要飞出这椒房殿,冲上云霄了。”
我露出恍惚笑意,飞出去好,飞出去好,我吕雉今生,终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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