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参辰》第十五章 曲终齐殇
“公主，翻过这个山头，便可看到临淄了。”
孟昭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漪姜，可她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声，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到了临淄，孟昭的使命即已达成，那他们今后还会再见吗？
漪姜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嫁去秦国，孟昭也将回归墨家。想到这里，心中已然有了些许不舍，这份依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漪姜跟在后面，悄悄凝望着孟昭，恍惚间发觉，他的背影好似很久以前就见过一般，这种熟悉，甚至比他们认识的时间还要久。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生怕这心思被孟昭发现。
她抬眼望向孟昭，只见他脚步轻快地登上了山顶，然而到了那里却忽然顿住，呆立在那一动不动。
漪姜好奇，加快脚步赶了过去。只见远处的临淄城狼烟四起，还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漪姜的脑袋轰得炸做一团，心急如焚拔腿向城内奔去。
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临淄城内一片静寂。每家每户都紧掩窗户封闭房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战栗的焦糊气味。街上零星见到的行人也如游魂一般，浑浑噩噩，只偶尔发出三两声低沉的叹息。
忽然，一队秦兵自远处巡行而来。沿路的行人纷纷被喝退两边，一个妇人躲闪不及绊倒在路旁。
漪姜扶起她，焦急地低声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秦兵？齐国的卫兵在哪？”
妇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道：“齐国？哪里还有什么齐国！你去问问那齐王，他大开城门迎接秦人的时候，齐兵在哪？”说着，笑声未止便又抽泣起来。
漪姜大惊，退开一步不由冲那妇人喊道：“胡说，齐王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妇人道：“齐王打开城门，亲自迎接秦国铁骑，城内百姓个个亲眼所见，他还有什么荒唐的事做不出来？可怜我那护城的夫君，对秦兵入城稍有不满，便被……”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妇人的话如千斤重石般压在漪姜胸口，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妇人的话，可是眼前的一切哪里经得起怀疑。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忙抓住妇人问道：“齐王那，齐王在哪？”
妇人轻蔑的一笑，咬牙切齿道：“他能在哪，当然是被秦王擒了去，囚禁等死。”
漪姜听了跌坐在地，自语道：“父王被秦王囚禁，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妇人听了这话，上下打量漪姜后忽然脸色大变：“你是那个原要嫁去秦国的公主？”
孟昭黯然立在漪姜身畔，听得此话怪异，但尚未问及，只听“啪”的一声，妇人狠狠给了漪姜一个耳光。
漪姜没有反抗，只是呆在那里落寞垂泣。
孟昭连忙拦住继续冲来的妇人道：“她是你们的公主，怎么可以如此对她！”
“打的就是她！”妇人吼道，“若不是她毁掉婚约半路逃跑，秦兵怎么会攻来？若不是她那个软弱的父亲，齐国怎么会有今天！若不是她，我的夫君怎会枉死！”妇人越说越激动。
孟昭急道：“哪里来的谣言？公主并非逃婚，这里面必有误会……”
那妇人根本不听孟昭解释，当下放声大喊：“大家快来啊，那个卖国逃婚的公主就在这里！”
“公主？那个害了齐国的罪魁祸首回来了？”
一时间，众多百姓闻声而来，将漪姜和孟昭团团围住，一个个面露凶光，恨不能将漪姜生吞活剥！
孟昭见势不妙，大声道：“大家不要冲动，这是误会。公主并非逃婚，她是遭受秦国的伏击，九死一生才回到这里。”
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吼道：“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孟昭立身行礼道：“在下墨者孟昭，奉命护送公主至此。”
墨者信义当先，世人皆知。那中年男子听孟昭如此说来，便上前一步确认道：“你，真是墨家的人？”
孟昭道：“正是。”心想着，事情总算有所转机。
中年男子忽然仰天长啸：“苍天有眼，今日我们大仇得报了！大家一起上，杀了他们——”说着手中抄起一根腕粗的木棒，抡圆了便向孟昭冲来。
孟昭大吃一惊，墨家什么时候成了大家的仇敌！
他闪身躲过木棒，忽见一群人自身后冲向了漪姜，其中一人挥起圆棒便向她头上砸去。而漪姜却好像失了魂一般，只坐在地上暗自垂泣，任凭宰割。孟昭冲过去抬臂挡在漪姜身前，“砰”的一声，木棒应声断成了两截。
孟昭怒道：“她好歹是个女孩子，你们怎么能下此的狠手！”
“谁叫她身上流着齐王的血！”
“还说要嫁给秦国的公子，呸！卖国的女贼！”
“齐国没了，她竟还有脸活着回来？杀她殉国！”
无数的石块杂物向漪姜和孟昭丢来。漪姜只是哭泣，一动也不动，似乎也觉得她这个公主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孟昭见漪姜的样子更是心急，起身迎向愤怒的众人，大声道：“大家听我说，事情并非你们想得那样……”
“我们再也不会相信墨者的话了！”
一个大汉吼道：“墨家失信，你们承诺守城，可秦兵来的时候你们在哪？”
众人附和道：“对，你们在哪？墨者无信，杀了他！”
愤懑的话语和凶煞的目光，如无数把利刃插在孟昭心上。他无法相信，几代墨者用鲜血守护的信义，换来的竟是如此大的仇恨！
孟昭立身喝道，：“这绝无可能！墨者宁死也决不背信弃义！”
忽然一只腕带圆形刺青的大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扣住孟昭的嘴巴，恶狠狠地吼道：“少和他废话，取了他性命再说！”
发了狂的众人蜂拥而上，将孟昭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棍棒拳脚之下，手无寸铁的孟昭很快便隐没在了暴怒的人群主之中。
“孟昭！”漪姜猛然被眼前的这一幕惊醒！
“放开他！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漪姜哭喊道。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众人，一个个双眼通红，满脑子只有杀人的念头，哪里还管得了其他。漪姜声嘶力竭的哭喊显得那样的脆弱渺小、微不足道。
哗然之中，孟昭忽听得漪姜大吼着冲了过来，所到之处，大家都远远得退开，像是躲避瘟疫一般。人群退去，孟昭这才看清，漪姜手里握着一把不知哪里夺过的尺长尖刀，疯了似的将他身上的众人喝退。她冲着人群拼了命地挥舞，直到再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孟昭。
“疯了，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没错，别去招惹她，疯子都是不要命的！”
漪姜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们才是疯子——想杀人是吗，冲我来啊！来啊！”
她孤身一人举刀对准她的子民，决绝地站在那里，颤抖，绝望，却忽然很想笑。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直到这一刻才看清自己的价值。
众人僵立在原地，远处被惊动的秦兵正迅速向这里集结。孟昭见状，连忙拉着漪姜冲出人群，趁乱向城外奔去。
不知跑了多远，孟昭确认再无人跟来才渐渐放缓脚步。二人跌坐下来，好一阵才回过气来。
漪姜发现，那柄尖刀竟然还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她冷冷一笑，注视着刀身上泛起的诱人寒光，将刀尖内扣，缓缓抬起。
孟昭伸手将尖刀按在地上，喝道：“你要做什么！”
漪姜冷冷地瞪着孟昭道：“放开！”说着便去挣那尖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公主，你冷静一点！”
漪姜表情异样道：“你叫我什么？”她忽然放声惨笑，“齐国都不在了，我算哪门子的公主！”
孟昭依然死死按住尖刀不肯放手。
漪姜吼道：“放开！生死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孟昭喝道：“那我的生死又几时用得着你来管！”
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漪姜哽咽道：“我已经国破家亡，普天之下尽是秦国的土地，我还能去哪里？你要我今后以什么身份立足，是卖国偷生的公主，还是被秦国丢弃的棋子？我的亲人饱受屈辱，你叫我一人如何苟活于世？”漪姜泣不成声，垂下头道，“这些……你哪里会明白……”
孟昭冷笑道：“没错，我确实不明白。当初你那么努力地劝我珍惜性命，我还当你是个坚毅的女子，怎知如今遇到一点挫折就这样寻死觅活！”
漪姜抬起头瞪着孟昭。她一日之间遭遇如此大的变故，他没有丝毫的安慰也罢了，却还将这称为“一点挫折”，这人怎么如此铁石心肠。
孟昭接着道：“你只道自己没了国，没了家，就成了这天下最悲惨的人，是吗？连年的战乱，你知道有多少人没了家园。那众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场面你可曾见过？更不用说战场上尸横遍野，灾荒下饿殍满地的景象，你能说你惨得过那些在炼狱中挣扎的人？”
漪姜垂着头，哭得更加悲戚。
孟昭放缓了声音道：“况且，齐王尚在人世，他至始至终都非常疼爱你，没有舍弃、背叛、利用……至少你想起至亲的时候，还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温暖。单就这一点，已经不知比别人幸福多少倍……”
孟昭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微微颤动，仿佛口中诉说的已经不再是别人的故事。漪姜心中触动，不由得抬眼望向他。
孟昭将头转向一边，良久，才又继续道：“再者，众多谜团还摆在面前：齐王为何降秦？秦人半路截杀为何声称抢夺龙丹？我墨家众人为何毫无踪影？那诸多的谣言究竟从何而来？这些疑问，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就甘心自己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漪姜依然抽泣着，微微低下了头。孟昭看着她，最后道：“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公主如何决定，孟昭绝不再干涉。”说着便慢慢松开手，起身背对漪姜。
冷风乍起，木叶凋零。世间本就生难死易，每一步的抉择，都将左右人生。
“不要再叫我公主了……漪姜已经随齐国去了。从今天起，我只是田悦瑶。”
听到这句话，孟昭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悦瑶黯然道：“想要揭开这些疑团又谈何容易？”
孟昭回身将手伸向悦瑶面前，坚定地道：“相信我，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悦瑶对孟昭惨然一笑，握住他的手，起身同他一起迎向荒野卷起的凛冽秋风。
江山依旧，然已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公元221年，秦统一中原大地。
齐国，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