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玩偶的胜利

作者: 人可_ | 来源:发表于2023-05-26 23:2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 输赢。


    01.

    阿芳从媳妇儿手上接过还未满月的小宝,她又帮着把床上的被子掖掖好,示意媳妇儿好好休息一下。小宝刚喝完奶,嘴角还挂着一滴乳白色的液体,阿芳扶着他的颈部,轻轻倚在肩头拍了拍嗝。

    儿子正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看他系着围裙的背影,阿芳突然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也是抱在手里的小婴儿,晃眼之间就当了爸爸,真是岁月不饶人。

    桌上的小灵通响了,更确切地说,是阿芳瞥见了翻盖上一闪一闪的屏幕和每经过一次震动机身就挪动半公分的往复运动,她腾出一只手接了电话。

    “阿芳,小虎要结婚了!”耳畔传来姝英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可还是那个胖姑娘,也不是胖,就是身体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是叫淋巴结吧,全身浮肿!我怎么劝都劝不动,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呐!”姝英哭天喊地的悲意简直快要从听筒里溢出来了。

    阿芳在沙发上侧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双腿并排屈起,把小宝架在小腹和大腿根儿之间,一老一小这会儿正面面相觑。大概是斜靠在腿上的缘故,小宝的双下巴一下子被挤出来了,衬着胖嘟嘟的脸盘,活脱脱像一尊弥勒佛,阿芳没忍住,笑了。这声从鼻嘴间传出的轻微呼气声好像被无限放大,一下子钻进了姝英的耳朵里,她酸溜溜地来了一句,“这是在带孙子呢吧?”

    “姝英,我和你说,孩子长大了就有自己的主见了,不会事事都顺着你,咱们年纪大了,也要学着放手。”阿芳叹了口气。

    “说得轻巧,但当妈的也不至于看着自己的儿子自毁下半生吧,你说那姑娘,万一病了瘫了,小虎岂不是得照顾她一辈子?”姝英依旧不依不饶。“哎,这次真是不如你家安安,你们赢啦。”

    “好好谈谈吧,小虎是懂道理的孩子。但也听我一句劝,要是孩子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们长辈的只能祝福吧,时代不一样了。”阿芳怕她又比来比去。

    小宝不知怎么的,无意间把左右手手指交叉到了一起,试着挣脱出来,但没有成功。他瞪着握在一起的双手,脸上的表情就像发现新大陆般困惑不已,人也坐不住了,开始在阿芳腿上扭动,阿芳只好重新抱起。于是,匆匆和姝英作别。

    02.

    人与人之间看似不可能却持续了多年的友情大概也就这么几种可能吧,比如在危急时刻缔结的友谊,每当想起仍有肾上腺激素飙升的感觉;又或者是有某种潜在的、无法割断的联系;当然也不乏其例,就是友谊一方有充当老好人的嫌疑。

    阿芳觉得自己和姝英之间,大概这几条多多少少都占了些。她们是在产科病房里相遇的。

    一瞬间,阿芳的思绪飘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自己也才二十出头,刚成家,有了喜,眼瞧着肚皮一天天像只膨胀的气球般往外扩张,她别提多开心了。可不知怎么的,预产期过了,肚里的小人反而没了动静,这可把小两口急坏了,赶忙去了医院产科。

    阿芳清楚地记得产科住院处入口的那扇大玻璃门,两扇,加木门框,最上头的玻璃上贴着四个红色大字,“婴儿之家”。她哆哆嗦嗦地从丈夫手中接过行李,吱的一声推开了木框门,然后就是一步一回头,眼睛里蓄满了泪,可又不忍心让他看到,挥手的时候趁机抹下眼角。“芳,明天探视时间我就来,你别害怕。”丈夫朝她摆手。

    进了病房,靠窗的那张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她在干嘛呢?好像在梳头,木齿梳一点点顺着发丝原本的走向游下来,搁下,再用手轻轻托住蓬松的发型。阿芳想到了秋天稻田里的风吹麦浪,麦穗也是一根根朝着同一个方向倾倒。她回过神来,把行李拎到靠门的空床上。

    那女人翻过身来,露出如箩的肚子,打量着阿芳,“运气真好,刚空下来的两人间。”“诶。”阿芳谨慎地点点头。

    病房里很安静,一直持续到傍晚,窗边的女人又梳了头,又修了修手指甲,“喏,你叫什么?”她漫不经心地抬眼。

    “徐芳,双人徐,单一个芬芳的芳。”阿芳转向窗子。她急需找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她希望肚子里开始规律的宫缩阵痛感,可又害怕疼痛来临时自己的手足无措。她好想摆脱脑袋里这些时不时跳出来、让她恐惧难安的想法。“嗯,你呢?”于是,窗边的女人是她最后一根稻草。

    “是芳姐呀,我叫姝英。”她朝她笑笑,“你怎么样?”

    “我预产期过了,可还是没动静。先住进来看看,不行要打催产或者剖了。”阿芳苦笑着,一口气把心里的都倒了出来,“你呢,怎么这么镇定?”

    “我呀,胎位不正,明天剖,都定好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平静。

    03.

    把安安抱在臂弯里的时候,阿芳始终还觉得不真实。刚才都经历了什么,疼痛像波浪一样击打过来,越来越密集,像在河堤口,脖颈间胸口里全是水渍,她无处遁形,肌肤好像被撕裂般地扯开,她一直在尖叫。后来,有个皱巴巴的小东西被放在了她的胸口,“哦,安安来了。”她好困,眼皮在打架。

    还没怎么合眼,小婴儿就哭声不断,阿芳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直起身,轻轻抚摸着、轻轻呼唤着,“安安,安安,你怎么了?”

    “安安”这个名字是早就想好的,阿芳和丈夫说过,不论男女,平安就好。当安安还在肚子里那会儿,每当他手脚并用,踢得阿芳不得安生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轻轻地回应他,他好像就会安静下来。可现在,任凭她怎么握住他柔嫩的小手,他还是脸颊像吹饱的红气球,哭得撕心裂肺。

    “芳姐,”房间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字拖得很长,口气里明显有些气恼,“你这么叫他有什么用哦!他听不懂啊!哭成这样,不是饿了就是拉了,你喂奶啊!”

    阿芳抬头一看,姝英侧卧在床边,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她有点慌,“我刚喂过,他这么快就饿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哭了你就喂呗,说不定你奶水不足,所以又饿了。”姝英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棉球,想塞进耳朵里。

    阿芳更慌了,她好像没想过奶水不足这种情况。她小心翼翼托起面前小婴儿的脖颈,想把他抱在手臂里侧,可他张牙舞爪,似乎连吸允的本能都忘记了。

    姝英看不下去了,按了护士站的铃,“她们肯定有奶粉的,来了叫她们给你冲点。”说罢,转身朝着窗户。外面的夜色已经几近隐去,东方露出鱼肚白。

    姝英怀抱一个男婴被推回病房已经是下午的事情了,婴儿在熟睡,她的头发依旧如蓬松的云朵。

    她的脸上露出倦怠的神色,但表情里又有几丝女王凯旋的意味,她兴奋地朝阿芳介绍,“这是小虎,抓住了虎年的尾巴,来的真是时候。”“哦,对,也是男孩。”她忙不迭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早些时候就找人打听过了,所以意料之中!”

    在病房里住了几天,终于到了回家的时候。姝英和阿芳交换了联系方式,毕竟在同一家医院、同一间病房、前后脚生了孩子,也是人生少有的机缘巧合。

    04.

    “两岁半的孩子还不会说话,这正常吗?”姝英端坐在沙发上,朝阿芳扬起了眉毛,“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小虎手里拿着一只玩具飞机,上蹿下跳,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声响。飞机飞到了姝英的鼻子尖,她一把夺了过来,“坐好了,别乱动。”“妈妈,妈妈!”立刻传来了抗议的哭泣声。

    “其实安安也会叫妈妈的。”阿芳暗暗想。她把膝上的安安又搂得更紧了些,他在陌生的环境里总是有些紧张。

    阿芳那只好不容易腾出来的手像在打节拍似的在空气中“得得得”点了三下,“应该没事的,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每个孩子发育的时间区间都不同。”

    姝英咂咂嘴,“你可别心太大,别相信什么“贵人语迟”,都是安慰心理,开口早的孩子聪明啊。”她摸了摸小虎那头蓬松柔软的头发,一瞬间阿芳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产科病房临窗的女人,“来,给阿姨和安安哥哥数个数,要不唱个歌。”

    小虎把头别了过去,“不要。”“来,妈妈给糖吃。”一小块彩虹色纸包的瑞士糖被轻巧地放在了茶几边缘,小虎伸手就抓。姝英纤细的手指按了上去,“嗯,先唱个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除了“老虎”被叫成了“小虎”,大概是他小名的缘故,以及音准完全不在线。嘤嘤呀呀的娃娃音,听起来倒是颇为可爱。

    阿芳笑了,随即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安安,他还是紧紧贴着自己。对上了眼神,安安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使劲指着茶几,嗯嗯呐呐了半天,然后憋出一个字,“糖”。

    姝英瞪大了双眼,“原来你都听懂了呀,就是闷声不响。”她把糖递给阿芳,“给点适当的物质奖励,你看,这不是开口了吗?”

    “他其实不是不会说话。”阿芳嘟哝了一句,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她接到姝英的电话是在两天前,听筒里还是两年前那个轻快明亮的声音,大概是自从产房一别,联系就渐渐断了。一直以来,她第一感觉就是和姝英并非同路人,但莫名地又对见面有些期待。可这下才坐了不一会儿,她就明白了,害,还不是要展示自己的儿子多么优秀,是的,你又赢了。

    05.

    后来,阿芳对于和姝英的见面总是保有着警惕心,她们依旧断断续续地通着电话。阿芳可以从电话里拼凑出小虎的样子,他又长高了,脸上冒了很多青春痘,但模子里还是像极了妈妈,是个美少年;他参加奥数竞赛了,各式各样的奖状贴得满墙都是;他升入了最好的高中,开始对计算机开始感兴趣,会写一些叫程序的东西……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她想着,要是现在在大街上遇到,那她一定认不出来这个优秀的小伙子。

    她回头看看在书桌边挑灯夜读的安安,他又何尝不是呢?幼儿时期的说话迟缓并没有影响他变成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现在,每当他找着理由要把妈妈驳倒,那架势,阿芳总觉得像是电视上的游泳运动员,在水里像鱼一样自由,连气都不带喘一下的。她想到安安小时候指着那块瑞士糖,不会说也不敢说,她暗自发笑。

    第一次听说小虎“不乖”的事迹是在大学里面了。孩子们都飞离了巢穴,姝英的电话打得更勤了些。阿芳对此并没有上心,到了自由自在的环境里,孩子们的心大概也像风筝一样跟着飘了起来,可线的那头呢?应该还攥在父母手上吧。她总是这么劝姝英,直到那次。

    “阿芳,小虎说他不想读大学了,要退学!”姝英的声音带着哭腔。

    台式电话在这两年逐渐被移动电话所替代,阿芳歪着脑袋,小灵通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正在厨房里把茄子切滚刀。“这么严重么?”她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他说,”姝英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不是我的玩偶,不要再听我的了。”她嘤嘤地抽泣起来,“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是他妈妈啊。”

    阿芳把菜刀搁下来,抽出饭厅的椅子坐下。“你们吵架了吗?这是气头上说的吧?”

    姝英显然没听到阿芳的问话,还沉浸在自我的情绪里,“他真的变了,以前那么乖、那么听话,现在怎么连点感恩的心都没有,我哪里做错什么了?不都是为了他好。”

    “姝英,孩子也确实不是我们的玩偶。你知道的,他们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阿芳第一次听自己这么语重心长地和姝英说话,“他在和你赌气,你们好好谈谈,对了,给他点自由,别逼太紧了。”

    “什么意思?是我逼的?”姝英的语调变得凌厉起来,“是他和安安说的?那个什么网路上认识的女朋友?连城镇户口都没有,乡下人,说起来都丢人!绝对不行!”她狠狠地撂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阿芳叹了口气。

    06.

    安安结婚后的一个礼拜,阿芳主动给姝英去了电话,告知了情况。几年前,小虎大学的事情不知道后续如何,阿芳也没敢多嘴,一直也就没联系。

    安安倒是在婚礼前问起过姝英阿姨和小虎弟,阿芳犹豫了半天,决定不邀请他们。她想到姝英曾对一个农村女孩嫌弃的口吻,又看到准媳妇儿那张晒成小麦色的面庞,她自己仿佛回到了站在麦场里的年少时光,姥姥姥爷把麦粒高高扬起,眼前金灿灿的一片,再挑走那些剩余的空麦壳。多么美好的回忆!

    姝英在电话里祝福了一对新人,声音有点酸,“你们这倒是挺速度的呐!女孩家里怎么样?”

    “是个好姑娘。”阿芳回她。

    “这么敷衍我?”姝英并不满意。

    阿芳没觉得自己搪塞了过去,她说的就是心里想的。

    姝英倒是自言自语起来,“我也得盯紧点了,婚姻大事,传宗接代,小虎可不能输给安安。”

    阿芳无奈地笑了。姝英姝英,她好像永远在意输赢。从小时候谁说话早,到读书了谁的奖状多,到现在谁娶到了好姑娘,一直都没变过。

    关于小虎的交往对象,阿芳听到过一些故事,但从未得到姝英的亲口证实。

    小虎大学顺利毕业,依旧保持着对于计算机行业的热忱,并在大时代浪潮的推动下顺利找到对口的工作。那个神秘的、不能被提及的女孩好像在事业上和他齐头并进,也是行内人,可身体上却有缺陷。对于小虎来说,也许一个聊得来的人、一个不再为他包办人生中的林林总总并以此作为炫耀契机的人,才是他需要的吧。不过,阿芳总是会适可而止,她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正确,毕竟这也是另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

    07.

    二十多年间的一些片段就这样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安安从厨房转过身来,看母亲有些发呆,又瞥见她肩膀上一滩白色的液体,噗嗤笑出了声,“妈,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快看你肩膀上。”

    阿芳低头一看,哎呀,还真是的,小宝又吐了她一肩膀。她赶忙拿布擦了擦。她把小宝抱在怀里,食指轻轻碰着他的小鼻头,“你呀你,是谁这么调皮捣蛋,吐了奶奶一身。”小宝炯炯地回望着她。

    “妈,刚才谁的电话呀?”

    “是你姝英阿姨,你小虎弟弟要结婚了!”

    “哎呀,恭喜他了。”

    “姝英阿姨说,这次你赢了。”

    “赢什么?”安安困惑地转过脑袋。

    “没事儿。”阿芳朝儿子笑了。

    “不对,我猜是玩偶的胜利吧。”安安补了一句,朝她眨眨眼。

    “什么玩偶?”这下子倒是轮到阿芳困惑了。

    “没事儿!”安安把茄片里面塞上肉,递进油锅中。他想到那个近几年来给他发过电邮的账户,小虎弟弟的,用户名就叫“玩偶的胜利”。

    不久,厨房里飘来了炸茄盒的香味。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品 | 玩偶的胜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irle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