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打扬尘,二十五接祖人,
二十六杀猪肉,二十七豆腐备,
二十八剃头发,二十九家家有,
三十日吃成食。
种年四十年前,在我的家乡,腊月的最后几天是被这样安排的,看起来有条不紊,实则忙碌凌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年味的忙碌与辛苦,伴随着吃食备办而来,远不止年底几天。
(一)种年
农家重年节,一年到头的忙碌都是在为过年做准备。二月间买一只半雏小猪,母亲会盘算着到过年能杀多少肉。三月并薯娘,母亲要计划着几厢(畦)做种苗,几厢做猪菜。到了四月就是种豆的季节,黄豆、绿豆、红豆都要种一点,有黄豆过年就有豆腐,有绿豆过年就有豆芽,有红豆过年就有合菜;这也是考验母亲规划力与预测力的时候,不但要合理分配自留地,还要能预测天候,豆们开花或成熟的那几天,干或旱都是大害,天候不顺,颗粒无收。五月栽田,糯稻产量低,不能多栽,但没有糯米是过不了年的,年粑、糍粑、炒米泡一定要用到糯米;不过这些是生产队长考虑的,母亲不用操心。
转眼,麦熟了,豆熟了,糯也熟了。日头晒,风车扇,米筛揺,母亲专注而认真地整理着,直到将良品小心翼翼地搬上楼,装进土坛,庄严地封上坛口,然后才满足地嘘口气:“有了,过年的有了!”姊妹们默默地帮着母亲忙活,虽然嘴早馋了,但都能明白过年的大道理,也就没有人有异议。这时候母亲就会对我们笑笑:
“大人望栽田,伢子盼过年。”
(二)备年
鄂南山区的十月,霜风已起,干冷的空气刺激下,孩子们的脸颊、手背、脚背出现道道皴痕,被戏称做“磨薯钵”(磨薯粉的、内壁斜行凹凸线条的淘盆);大人们的手脚则裂出道道豁口。年节的脚步也近了,过年食品的准备工作正式进入日程。简单的事母亲就交给孩子们来完成。
晒红薯干:将红肉薯去皮焖熟,用木杵捣烂,和上芝麻,装入木盆放上一夜,第二天倒出切片,晒半干再切条晒干备用。蒸米泡胚:将坛封的糯米取出洗净,上饭甑蒸熟,染些朱红粉绿晒干备用。
摊粉皮,磨薯粉,这些费工又费力的事母亲必须亲自操办。摊粉皮,前前后后要四五天,米要浸泡一天,浆要磨一天,摊切要一天,晒干要一天,还必须赶上晴好天气。磨薯粉,最辛苦最无趣,先要将薯身沙土洗净,再挑个大的在特制的陶钵上一圈一圈打磨成薯沫,一个一个地;稍不留神,手上的肉就会被磨掉。昏暗的油灯下,母亲不停地转着磨着,旁边的箩筐却永远是满的,我突然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又冷又困,实在熬不住了,我只好悻悻地独自去睡。我多想母亲能陪我睡觉,正常地休息,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心境下,我是有些痛恨这份劳作的,也因此我不想吃薯粉制品。
种年印年粑,一般在冬月底腊月初,在我家乡的年俗里,印粑是最隆重的一件事,印粑也是年后待客的主要食品。亲房邻里家,凡姑娘大姐、外甥女婿,不管何时,只要是新年第一次光临,每家都要“煮汤”,或锣提,或海碗掇,或往家里拽,招待是必不可少的。“汤”里的主要食材就是年粑。几块肉,几块油干,堆在碗面,这是看的,是脸面,客人是不吃的,主人家也许就这几块,还得留着招待下一位,年粑就可以吃,主人一般都得备足。印年粑,最粗累的工序是舂粉。我们村29户人家共两个碓臼,舂粉要预约,排序。舂粉的日子四更天就要起床,天寒地冻,黑咕隆咚的,看着父母半夜里辛苦劳作,我心里很是不情愿。碓很重,舂碓很累,百来斤米就靠一双脚扬放碓嘴,一臼一臼地杵成粉,至今我都不敢想象那种辛苦的程度。舂粉还只是烦琐工序的一步。舂完粉差不多就黄昏了。接着就是冲芡,和粉,印粑,这时左邻右舍大人孩子都会来帮忙,这道工序是比较有趣的。将一团团粉搓圆按压进粑印里,再在木板上轻轻一敲,一个个图案精美的年粑就做好了。接着就是装进竹蒸笼放大锅里隔水蒸熟。刚出笼的粑香韧可口,劳累、饥饿了一天,这时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蒸粑母亲又得通宵达旦地忙。上半夜我也可以坐在灶前帮忙添添柴草,希望早点完工,可不到天明是不可能忙完的;下半夜,我就蜷在灶前草堆上睡。饿了一天之后,饱餐一顿结实的米粑,再在草堆上受些寒凉,第二天,肠胃胀气的,茶饭不香。
种年炒米泡一般在腊月中旬,阴雨天,做不了户外活,邻里们就会邀约炒米泡。几家合作,一天可完工。先用桐油将岩砂放大锅里炒光炒热,再将之前备好的半成品分类分次放进热砂里炒熟炒爆,用铁筛筛出放箩筐或簸箕里,各种炒制干货就制成了。炒玉米、炒蚕豆、炒薯条、炒花生都有了,炒得最多的还是米泡。在我的家乡米泡茶是最重要的待客茶,新年伊始,凡跨入家门的,主人都要奉上一碗米泡茶招待,如果是孩童就得用米泡充实他们的口袋。米泡还是那个年代馈赠亲友的佳品。姑娘嫁妆里要装米泡;孩子满月、老人寿诞要吃米泡;栽田,做屋,凡请人帮工要吃米泡;米泡还是来年春上外出干活的干粮和孩子们的零食。所以米泡不但要炒,而且要多炒才好。去别人家炒米泡,自己家就锅冷灶冷;在自己家炒,又会凌乱污损,逼窄的土屋到处是箩筐啦,簸箕啦,柴草啦,拥挤堵塞在一起。大人赶活孩子总是遭罪,炒米泡的时候,一整天就只吃米泡,吃多了,嘴里胃里充满酸涩的味道。
漏线粉是在会结冰的夜里进行,虽然冷但时间短,母亲不用熬通宵,而且也不影响正常餐饭,辛苦的程度还是可以接受的。
不喜欢磨薯粉,不喜欢印年粑,不喜欢炒米泡;但打豆腐我喜欢。点浆是个技术活,母亲是个能干的人,全村人做豆腐都请母亲点浆。一碗石膏水,一个葫芦瓢,几秒钟内能将豆浆变豆花,太神奇!我看着母亲一家家变戏法似的操作,感觉这活很神秘。在家里,我就央求着要点浆,母亲会欣然同意,看着一缸浆水在自己的操作下,变成稠块,着实很兴奋。摊豆筋也是很有趣的事,一缸烧好的浆水,慢慢降温,慢慢凝固,形成豆筋,将豆筋从缸面上揭起,真是有趣。只是母亲不会让我们多摊豆筋,怕影响豆腐的数量。
备办薯粉、线粉、年粑、米泡、豆腐这些最费时费力的年货的同时,还要背足过年柴薪,必须有一个能从大年夜烧到月半夜的巨大树兜,这些是父亲的任务,放学在家的姊妹们也会主动协助父亲来完成。天不亮出门,来回十几里山路,饿着肚子挑着重担,磕磕跘跘到家已近黄昏,手脚被荆棘挂烂,伤口落水生痛,肩头红肿。不过与磨薯粉、印年粑,炒米泡相比,我还是宁可选择上山砍柴,毕竟自然是美丽的,野外是自由的,工序是简单的,绝不会通宵达旦,没完没了地考验着人的毅力,叫人绝望,也不会造成室内的凌乱污损,让人肠胃不适。
(三)有年
二十九家家有!你有,我也有,自豪的宣言,和谐的年!三十日吃成食!终于可以打破规则,不劳而食了,幸福的年啊!母亲用一整年的坚苦劳作,换得家人最后两天的富足,自豪与幸福感。这大概是母亲无怨无悔的动力吧?母亲有生之年,我不曾问过。但我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我们家的年是母亲“种”出来的啊。
物质丰富的今天,乡亲们早已不再如此辛苦备办年货了。科技的发展,让磨粉机、红薯粉碎机唾手可得,要是母亲生活在今天多好啊。如今每逢年节,我会买些年粑、米泡、苕粉类带着童年味道的食品,再品尝只是又香又甜,不再有纯手工制作的辛苦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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