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贫瘠的小山村,一家土坯房里,德金娶媳妇了。说是娶媳妇,放在现在,就是裸婚。四四方方的桌子,几样木制的旧家具,像模像样的摆在土坯房里。还有个瞎眼的婆婆。
宗兰命苦,在家排最大。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据说还有一个被送出去的妹妹,这是当时还未出生的双鱼长大后才知道的。宗兰的爹信佛,常年在外,宗兰和娘不懂也不问,一年见不了几次爹。
宗兰长女充当了爹的角色,送两个妹妹出了嫁,给弟弟娶了媳妇,自己才出嫁,那时,宗兰快三十了。
德金家更穷,德金的爹很早就不在,唯一的哥哥被抓了壮丁,音讯全无,家里就一个瞎眼老实巴交的娘。靠着一点瓦匠的手艺四处奔走,勉强度日。
有一天,媒婆把宗兰和德金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剩男剩女牵到一起,那个小土房子里才有了一丝生气。
可成亲才三天,那个四脚木桌和几件像模像样的木制家具,都回到左邻右舍的家里去了,整个土坯房除了瞎眼的娘,德金和他的几件稀稀拉拉的小工具,宗兰再也找不出土坯房里还有什么叫家具的物件了。
宗兰养几只鸡,鸡生蛋,蛋生鸡,一群大大小小的鸡撒着欢地咯咯叫着。宗兰还养了头猪,每天割猪草,拌猪食,小心伺候着,眼见一天天长大长肥。
宗兰还会织布,嘎吱嘎吱的织布声,和着瞎眼娘和德金的呼噜声,从日落响到月落。
土灶台上,筷子一双双多起来。破旧的碗柜里,有了新鲜的蔬菜和油烟的味道。空旷的土坯房里,渐渐热闹了起来,丰满了起来。
宗兰为德金添了四个儿女,双鱼最小,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小山村三面环山,成一个勺状分布着三十几户人家。勺子中间有大小两口水塘。灌溉农田,洗衣洗菜就靠这两方塘。
那年,双鱼七岁,被送进了小学。每天被哥哥姐姐从睡梦中摇醒,迷迷糊糊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到离家不远的破旧小学读书。
木板搭成的课桌,泥砖当课椅。一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里,分三堆。那个脑袋尖尖的刘老师,上完一个年级的课,布置他们做作业,开始上另一年级的课。
双鱼就这样和姐姐们在同一个教室里。铅笔写钝了往姐姐桌上一丢,拿姐姐用小刀削好的铅笔,歪歪扭扭地学写字。放学了,书往姐姐书包一塞,跟着同村一群大大小小的伙伴,打打闹闹地回家。
树林里的小鸟,跟着双鱼飞呀飞,飞到家门口那棵大树上,扑腾扑腾钻进枝桠内。白云也随着快乐的音符,飘进树缝,落进梦里,被裁剪成花格子裙。
瞎眼的奶奶在双鱼刚出生不久就走了。双鱼没见过爷爷,也没见过奶奶。但双鱼隔壁婶娘家有奶奶,也是瞎子,重男轻女。婶娘老实,生了三个闺女,老大跟双鱼一般大。
记得婶娘生老三时,双鱼听婶娘在房里不停叫喊着,忙出忙进的双鱼娘和同一房族的长辈婶婶们。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双鱼和姐姐们见瞎眼的奶奶脸色阴沉,扔一句:“又一个丫头片子!出去,出去,看什么看!”双鱼吓得赶紧跑出来。
那个丫头片子被瞎眼奶奶起名叫恩弟,她的二姐也是瞎眼奶奶起的名,叫引弟。这弟弟没引来,又引来一个赔钱的丫头,瞎眼奶奶不甘心,祈祷上天恩赐一个孙子。
这次上天还真开眼了。婶娘又怀上了,生下来果然是个带把的,瞎眼奶奶可高兴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偏偏这个孙子从小淘气,总是故意让瞎眼奶奶找不到他的人。于是双鱼每天耳身是瞎眼奶奶一遍又一遍喊宝贝孙子的声音:“强哎!强哎!……”。
与双鱼家连山共脊的有五家,共一个族谱,十五六个孩子。双鱼多年后都在感叹,那个贫穷的小山沟,这一群孩子是怎么顽强地活下来的。
光秃秃的山上,到处是石子和鸟粪。难得长出的野枝柴禾,早被磨刀石上磨出来的砍柴刀,砍得干干净净。就连满山的松树被风吹落的松针,也被竹耙子像梳子梳过一样,转眼铺在了各家各户门口晒着,如同参加检阅的士兵方阵。
还有那些松果,炸开散落在石子间。哥哥最喜欢带双鱼去捡松果,满满一筐松果,哥哥背回来,往灶膛下一倒。拿出几个,兄妹几人凑到一起,打一盆水,把松果浸入水中。四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松果一瓣瓣慢慢慢慢地闭合,然后捞出松果,跑到太阳底下,摊在手掌心,又看着松果一点点像花瓣一样层层展开。
“双鱼,看见我家强伢没?”隔壁瞎眼奶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双鱼一抬头,强伢正叭在他家墙根那里玩弹弓呢。正准备回答,强伢胖乎乎的小手朝双鱼摇了摇,然后用食指放到嘴边,做出一个:“嘘!”的表情。
“奶,没看到。”于是,瞎眼奶奶摸着墙,一步步退回去。边走边嘀咕:“又去哪了呀……”。
“拾一,叫你妹妹们来吃饭。”宗兰在灶房里喊着,拾一是双鱼的哥哥。
“来了,娘!”拾一边答着娘的话,边收起手中的松果。
说是吃饭,也就是用红苕切成一点点的小块,拌在米中。先在锅内烧开,煮到米开花有了香味,米汤渐渐稠了,用一个饭滤子滤去米汤,滤干后的苕饭均匀倒入锅内,拿双筷子,插出一些出气孔,盖上盖子,灶膛里几把小火,听见锅内有“滋滋”的声音,闻到淡淡的锅巴香,饭就熟了。
吃饭时,饭盛出来,将米汤倒入锅内,锅底焦黄的锅巴,经过一把火的加热,已经是一锅软稠浓香的锅巴粥了。这种地地道道的土灶农家锅巴饭,是双鱼若干年以后,想吃却很难吃到的美味。
双鱼吃饭挑剔,将碗中的苕块一粒粒挑出来,丢在地面上喂鸡。那些鸡可快乐了,一粒不剩,双鱼扔多少,它们就吃多少。
一排十几个孩子,山村吃饭早点晚点随意,但大多差不多。一个旧的瓷碗,碗中饭少苕多,菜都是自家菜园里,用土粪浇出来的。吃饭时会比谁菜里油多,其实就是数油沫星子谁多罢了。
饭总是吃不饱。拾一就会带着那帮孩子去偷生产队的花生,或者看哪块苕地里,苕梗上裂开一条口子,那一定是熟好的苕破土待出,几双手爬开来,从根上扯下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苕,躲到树荫下,美美地亨受着。
坐在山顶,能看到大片的田野,声音随着风从四面八方传入耳道。
“德金,你家拾一昨天打我娃国伢了,你得管管。”
“老弟,听我娃拾一说了这事。双鱼放牛贪玩,牛吃了你家几棵花生,国伢踢了双鱼一脚。拾一最爱他这个妹子,舍不得外人欺负的。娃们小,打打闹闹常有的事,昨天我也说了拾一的,老弟就不要放心里了。这不,一帮娃今天又凑一起,不知哪里野去了。”
“这帮娃,放个牛也凑一块。昨天打打闹闹,睡一觉,今天又扎一堆去了。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双鱼朝身边的国伢挤挤眼,看见那晒红的脸上,黑汗直往下流。
“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不!”
“吃你的花生,嘴也堵不上。”国伢作势扬起手。
双鱼早躲到拾一的身后了。
双鱼最喜欢夏天的夜晚。燥热一点点随天边的夕阳消褪,牵着牛的大人小孩,从家门口不远处的菜园中间,一条小路上悠悠地披着余晖,三三两两,迎着家的方向归来。
那方水塘顿时热闹起来。水塘不大,却是全村人的中心枢纽。近似长方形,东北方向连接大片水田和山路,其他三面被村庄包围。东南、西南、东西三处都有平整的大小石块垒成的高低错落有致的石台,专供洗衣洗菜之用。
乡村清新的晚风中,水塘边,从田间地头回来的人,坐在石台上,双脚伸进水中,用手清洗着脚上的泥土,看塘中的水牛悠闲地眯着眼。脚底因为水中的小沙鱼的亲吻,痒痒的,却很舒服。棒槌捣衣的声音,此起彼伏,穿过长长田野,回响在山的那一边。
夜色中,一缕缕炊烟从家家的土烟囱里冒出来,门前响起鸡鸣狗叫。孩子们捉迷藏,跳绳,转陀螺,拍纸牌……强伢是他们家的宝贝疙瘩,三个姐姐都围着他转。
吃完饭,冲凉过后,每家每户都把一米宽木板床或竹凉床抬出来,躺椅,木椅拿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双鱼最小,总是享受着睡木板床的优待,宗兰忙完拿把椅子坐在木板床旁边,一把蒲扇,轻轻摇着,既扇着自己,也扇着双鱼。德金吸着用旧报纸卷的烟丝,坐在木板床的另一边,烟上的火星一闪一灭,一道烟雾就从鼻孔中悠悠而出。
“叔,今天讲什么故事咧?”那个最爱哭的引弟总是缠着德金讲故事。
“又抓着一个萤火虫了。”强伢一声欢快的喊声,立时让一帮孩子分散注意力,围着那个透明的塑料瓶看着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开始抓萤火虫去了。
夏天的夜晚,各种乡村故事一代一代往下传说,男人们喜欢讲鬼故事,狼的故事,女人们喜欢讲乔麦馍赶寿,看着或圆或缺的月亮,讲嫦娥和秦刚,还有桂花树和白兔的故事。双鱼每个夜晚玩累了,就枕着这些故事,钻进踏实的睡梦中。
多年以后,双鱼走过山,历过水,在异乡的土地上,透过嘈杂的声音,看到一片蓝蓝的天,不由又想起那些模糊的,久远的,却总是不经意间闯入梦中的点点滴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回不去的旧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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