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秦雯找过我几次。跟她一起消磨了一些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回来很晚了,她在我那里过夜。但我们没发生什么。她并不是我的类型,即使大家都很寂寞。
一周后某天,我无聊,打电话给鲁萍,问她去不去福星楼吃饭。福星楼是附近新开的川菜馆,菜很入味。她问我“就我们两个啊?”我说人越多越好啊。她说她可以叫上她的室友小姑娘。
结果小姑娘又叫上她化学系的师兄王德宏。我叫了杜老师和老陈。说好大家到商学院会面。我下去的时候,小姑娘在大楼门口走来走去,等王。她远远看到我,面无表情,转开眼光。
我们六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四人在我车上,小姑娘坐王德宏的车。路上王给我们打电话,说他不确定能不能找到福星楼,因为没去过。他建议我们去吃麋鹿道的中餐自助。
那会儿 GPS 还没普及,北方的天又黑得早,要是找不着路,确实很麻烦。那我们就改道去麋鹿道。我们进去,他们已经开吃。小姑娘面前摆一大盘赤色小龙虾,除此无它。她手指动得飞快,一瞬间就揪出一小段白色的肉放进嘴里。
老陈拿了 N,N 大于五,根巨大的牛排,笑说:“光这就够本了。”
我看他们吃得汁水淋漓,起身取来一叠餐巾纸。鲁萍笑着说,“你们看,南方男人就是心细。”
“很会伺候人,啊。老婆调教得不错啊。”老陈含着一嘴的肉说。
“是吗?Steve, 真的吗?”鲁萍笑问我。她喜欢叫我英文名。
“以己度人。”我说老陈。
“呵呵,还狡辩呢,啊。你就承认了吧。”
“对啊对啊。”小姑娘居然也开始起哄。
“你们这些人。。。我们家都是我老婆伺候我。”
他们都大笑,“拉倒吧!”
数天后,鲁萍约我们去福星楼吃饭,“上次没去成,小姑娘一直嚷嚷要去。”
我们,加上老陈和他室友,五人凑成一桌。小姑娘那天穿了件黄色毛衣,坐在饭店里很抢眼。福星楼是川菜,她不敢吃辣,但是嘴又馋,很矛盾的样子。我去给她找了个杯子,装上水,将菜过一过再吃。她吃得很香,一边说,“好好吃哦。”
我发现她对吃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好像真的是天下第一等大事,一点都将就不得。她说她到美国以后就吃过一次汉堡,而且没吃完。我问:“那你每天烧菜啊?”
“没有。”
“那你没得吃怎么办?”
“就饿着。”
我说你这样可不行啊,胃酸会把胃壁都给腐蚀掉了,等于你在吃自己。
“啊?真的吗?”
她说最近好像是觉得不对,胸口老是像火烧一样,有时胃还痛。
“你这就是胃酸上涌。”我说,“千万要注意,要不接下来就胃出血了。”
她忧形于色。
“大哥哥教你:书包里面放点巧克力,饿了来不及做饭,就啃一口。”
“我不喜欢巧克力。奶制品我都不喜欢,有股味道。”
要是别人,我就说“矫情”了。可是她很可怜的样子。
“福星楼要是近点就好了,我天天来吃。”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高兴起来了。
“你来做 waitress 吧,每天都免费吃,还有钱赚。”
“真的吗?”她真有点动心了。我们笑了,说你都不会开车,怎么来啊。
“没关系,Steve 可以接送。”鲁萍开我玩笑。
还有十来天就是圣诞节。我带上鲁萍和小姑娘去城西的越南店买菜。头天刚下过雪,阳光照着雪地,特别刺眼。黑色的雪泥上刻划着杂乱无章的车痕。沿路的灯柱挂满圣诞节的 wreaths。天空蔚蓝,远处教堂的尖顶闪闪发光。路口,举着牌子乞讨的黑人一掠而过。
也许是因为阳光,大家心情不错。我们决定晚上去我那里做饭吃。
我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一室一厅,加一个带格子玻璃门的小书房。进门,鲁萍说:“哎呀,你家里好干净啊。”
小姑娘眼尖,说:“咿,一把吉他诶。”
她们非得让我弹一个。
我推托,“你们爱上我怎么办?”
“你别是不会吧?”鲁萍激我。
“。。。为什么地平线总是质疑雄鹰的高度呢?”
推辞不过,我捞起吉他,坐在桌上,唱了几个大学时的老歌。
她们两个很惊艳的样子。小姑娘眼睛亮亮地说:“好好听哦。”
“不带白听的啊,晚饭归你们了。”
“行啊。”鲁萍说,“我来做吧。”
“开玩笑的。哪能让你们下厨呢。要不下次就不来了。。。要不你们先看会电影吧。”
我边说,边打开笔记本上的电影库。鲁萍说:“哇,这么多电影啊。难怪你整天不去学校。”
“没有啊,我每天都去一下 gym,跑跑步,打打球什么的。”我说,“打壁球,很好玩的。”
“我都不会打。”小姑娘对鲁萍说。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打吧,很容易的。”
“真的吗?”她说。
“去 WalMart 买块拍子,挺便宜,十几块钱。”我说。
鲁萍笑了,看了看我,又看看她,“你们俩好奇怪啊,互相在说话,却一直都看着我。”
我做了四五个菜,她们吃得很香,大概是别人的饭总是比较好吃。饭后我们邀老陈等人过来打牌。老陈提议输家让赢家拥抱一下,表示安慰。两个女生一开始不同意,不过老陈坚持,说不要想多了,这是“大哥式的拥抱”,很纯洁的,她们也就从了。
牌局中,大家言语挑逗小姑娘,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她唯一的应对之道就是笑着把那些时刻拖过去。她笑得那样深,两眼微闭,头仰起来,盘膝而坐,摇着肩,手举着胸前。
有次她伸了个懒腰,黄毛衣遮不住的雪白的腹部十分性感。我赶紧转开眼睛。
我手气不错,赢了几把,小姑娘输得一塌糊涂。我看她很紧张,说算了,我放弃拥抱权。但老陈在一边鼓噪,说规矩大家都要遵守。好吧,那我就过去,她笑,双手抱着自己肩膀,躲向沙发一侧。我用右手从她上面环过去,虚抱了一下。
送他们回家,下车时,小姑娘突然发现她的 IPod 不见了。
“肯定是忘记在小张家了。”老杜说。
“你回家如果看到,给我打个电话吧。”她跟我说。
“好。那你告诉我你的电话。”
“嗯,你的电话是多少?”
我报给她。她用手机打了一遍,把她的号码留在我手机上。
她的 IPod 果然在我桌上,用一个粉红色的绒布小袋子装着,袋子上绣着一只卡通猪,大大的头。我拿起它,放到嘴边,轻轻碰了一下。
我偶尔和丁丁通次电话。我们请了一个律师做绿卡,许多问题和信息都需要交流。有时说到天气,我这里总是下雪,她那里总是阳光灿烂。
她问我有女朋友没,我说没有,“你呢,有男朋友了吗?”
“等你先找,我再找。”
老杜跟我一样,也是夫妻分居。他太太在纽约工作。寒假已至,他要过去看她。我过些天也要启程去加州。我们一帮人去文森特街的酒吧消遣,Farewell Party。
酒吧里偶尔放个慢歌,老陈就拖住小姑娘跳四步舞。
我有点不开心。点了一罐黑啤酒。然后又要了一罐。秦雯在边上看我,说:“借酒浇什么愁啊?”
“哪有。”
从酒吧出来,大伙儿回到老杜的住处看电影。他装腔调,给我们看意大利片《云上的日子》。
凌晨四点钟,我说我太困了,走了。走之前我看了眼小姑娘,她好像也想走的样子。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离开了。
秦雯打电话给我,告诉我 Domino’s 有免费的匹萨,只要申请一张他们的信用卡,“我没车,你捎我去吧。”
我开车去她家。路上,我给小姑娘打电话,问她想不想也去拿匹萨,我跟秦雯都要去。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了,谢谢我。
老陈得知一个华人舞会的消息。除了跳舞,还有卡拉 OK,但是地点比较远,在芝加哥。
女生们听到卡拉 OK, 一个个都 high 起来了。这些八零后的孩子,在国内读书时,经常通宵达旦去 K 歌,但在美国哪有机会放声高歌呢。
老陈轻松召集了数个女生,人太多,他还想办法推掉了几个。我们两部车往芝加哥开,我的车上是老陈,秦雯,小姑娘,和那个丰满的上海女孩子林飞燕。
路上不知道怎么,大家开始讲黄色笑话。老陈先来了两个。他的演绎比较恶俗,粗词毫不避讳地出现在叙述中,连我都觉得有点尴尬。林飞燕接下来抢着说了一个“挖鼻子”,以此类比性生活。似乎这样隐晦的表达更合女生口味,以至于她自己和秦雯都狂笑不已。轮到我,我想了想,问她们说,如果你在公众场合看到一个男生忘记拉裤子的拉链了,知道怎么提醒他吗?
“怎么提醒?”
“You’ve got Windows on your laptop.”
她们都是很聪明的女 F-1,立刻笑起来。老陈大概没懂,但是也啊哈哈了一下。小姑娘却没笑,从我们讲笑话开始她一直不大响。
“小夏,到你了啊。”老陈说。
“可是我不会啊。”
“一定要讲。”老陈坚持。
秦雯也说:“就是,有啥关系啊,讲一个吧。”
“ 。。。嗯,要不我出个题目吧?”
“也行也行。”我说。
“是青蟹味道好,还是红蟹味道好呢?”
大家一时想不出答案。我说:“我想不出来。。。怎么个说法?”
“当然是红蟹了,青蟹是生的嘛。”
我们都笑了。老陈说:“难怪想不出来啊,我还以为是带色儿的呢。”
活动场所其实在老远的芝加哥郊区,是个小学体育馆,不知怎么让这些神通广大的老中订约了。我们窜进置放卡拉 OK 的教室,屏幕上正空播着一首《忘不了》。我抓起话筒,唱起来。只唱了一句,她们就喝采鼓掌。
因为老陈说这个是圣诞舞会,大家都要穿得正式点,我就颇费心思把自己打扮了一下。这时候握着话筒,斜斜地站着,自我感觉有点膨胀,好像自己真地是个万人迷似的。
我唱完,又跟她们合唱。小姑娘的嗓子很一般,但我们唱得很开心,虽然这点歌本上的歌,对她而言,大多数都太老了。
“在雨中~,我送过你~,在夜里~,我吻过你~”我唱完,对着话筒补充:“其实还没 有啦。”
她笑得眼睛眯起来,鼻子上有细细的皱纹。我突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会笑的鼻子”。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林飞燕拿出她的相机给我们拍照,我们靠向对方,面对镜头叉手指摆姿势。我们的头部事实上已互相轻触。
人陆陆续续进来,点歌本开始抢手。话筒从我们手上传走,连着三首歌后,才回到手中。
林飞燕说:“你们快点点啊,等下又轮到别人了。”
“对啊,你快点。”小姑娘向我说,“什么歌,我帮你写。”
“《恋曲 1980》。”
“啊?我只听说过《恋曲 1990》。”
“这个是它哥哥。”
“为什么不是姐姐啊?”
我笑,“因为我是哥哥啊。”
我沙哑着嗓子唱完,小姑娘笑着看我。
她的目光像竹篙急点的轻舟荡开。
点歌的大妈让我们停一下,给别人一点空间。林飞燕不忿,跟她理论,说我们先点的歌,为什么要让后面的人先唱,而且我们又不是没付门票钱,一人十块,进来就给了。旁边的人说,大过节的,算了算了。
我跟小姑娘笑着坐在一边,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走过去帮腔,似乎在我们的座位中间放着一个脆弱的宝贝,一旦我们起身离开,它就会掉在地上碎裂。
我们玩到十一点钟才回家。黑暗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路面上虚线激射而过。绿底白字的路牌份外显目。茫茫大地上,有零星灯火。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说万物都沉浸在夜暗里,人类很有趣地点起灯,喜悦他们所见到的,寻找他们所想要的。
老陈在我边上轻鼾。我猜后排的女生们也睡着了,因为她们也好久没讲话了。然而小姑娘突然发声问,“还要开多久?”
“想家了?”我开她玩笑。
她倒当真了,说,“没有啊,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啊。”
“啊?什么时候?”
“二十五号。圣诞节后,机票便宜。”
顿了一顿,她问我,“你多久没回国了?”
“我来了就没回去过,”我有点惭愧,“换专业了,怕签证有问题。”
“噢。。。签不过来,就不来了呗,国内也挺好的。”
“是啊,不过出国是条不归路啊。”
“为什么啊?”
“时间。。。就像投资,在这边呆得越长,时间成本越大,你总想得到点什么才能平衡吧。所以要找工作。有了工作,你总想办个绿卡吧,再买个房子,再要孩子。。。越来越回不去了。再说回去又要重新开始,等于这些年都浪费了。”
她若有所思。我说,“所以想回的话,要回得早。当然你那么年轻,再折腾几年也没关系。”
她说:“可是我好想念国内的生活,吃得好,想唱歌就可以唱,想逛街就去逛。这边太无聊了,而且很累。”
“我们这三四个 MALL 呢,你随便逛好了。”
“根本不一样。这边都是同样的店,国内每家店都不一样的。”
“呵呵。。。嗯,其实国内生活压力也蛮大的,房子,医疗,小孩的教育。你觉得爽,主要是因为你还小,不用面对那些责任。跑到美国来,你就提前负担起来了。比方说你现在自己给自己付学费了,大学里是你父母出的吧?”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快就负担起这些责任啊?不想这样。”
“那你怎么会想到出国的呢?”
“我爸他们让我出来的。再说同学也都想出来。”
“嗯。。。我想你这么年轻,出来看看世界的另外一面,以后肯定不会后悔的。”
“你后悔出国吗?”
我一下子倒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了。想了想,我说,“有首诗叫未选择的路,看过吧?”
“没有。”
“是一个老美写的,大意讲一个人经过一片树林,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他选择了其中的一条,同时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另外一条路通向哪里去了。多年以后,他也许会回忆,叹息,因为当年选了这条小路,一生的道路也就决定了。”
她不说话。我说,“我想我没后悔出国,但是叹息是难免的。。。人都是贪心的嘛。”
过了一会,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
“其实,嗯,我知道我像在说教,不过人生就是游历。只要时不时有点小开心,你的路 是有意义的。”
“可是我有时真的很不开心。”
“嫁给郭德纲吧。”
“你说什么啊。”她笑了。
“开心要自己找的嘛。有人之所以开心,并不是因为他条件好,有钱,什么的,而是因为他想着要开心,努力忘记不开心的事。”
“那不是自欺欺人了?”
“不是。这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跟欺骗是两个概念。你看,”我指指老陈,“他在睡 大觉,我半夜还得给他当司机,是不是很不开心?但是我一想到还有小姑娘在边上听我吹牛侃大山,就努力忘记这点不开心,聚精会神地开车了。”
老陈居然半梦半醒地回我:“泡妹妹拿兄弟垫脚,啊。不地道。”
我们都笑了。她说:“你还醒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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