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

作者: 凌透 | 来源:发表于2024-06-26 10:25 被阅读0次

    “很多年以后,我走进父亲的后花园,树木久经失修,奇异地长得高大而浓密,遮住了远处的山峦和夕阳,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夏天,青草密密麻麻高低错落,我准会想起那个夏天的傍晚母亲干枯的手抓着沮丧的足足两米长的甜瓜藤蔓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的模样。”

    手提电脑的扩音器公放着周迅很多年前的专辑《夏天》,碗筷收拾妥当的母亲在桌子另一边站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选定动画片《喜洋洋》。刚准备坐下,与客厅相连的五金店来了顾客,叫唤一生“凌师娘”,她忙放下遥控器去应对。

    我坐在餐桌前写完第一段。送走顾客,母亲重新坐回电视机前。她眼睛盯着屏幕,但是心不在焉,心里还在复算着刚才的交易金额。

    “文盲”母亲的记性是得到父亲的赞许的,几百款产品几百个价格,在她心里明镜似的。因为不识字,每天晚上她还要将白天谁赊账,赊了什么货品,凭记忆转述给父亲记账。有时候大概要记住的内容实在太多,她也会拿着一张小纸条画上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文字记号。

    “那个7月初的傍晚,我跟随母亲的脚步在后花园兴致勃勃地‘巡逻’嫩绿的苦瓜、紫色和粉色的凤仙花、青翠的小辣椒、圆滚滚的麒麟西瓜……母亲转身到不锈钢篱笆的角落去查看时,突然抓起什么东西,惊叫起来‘这要命的人啊!’她手里抓着一根藤蔓,气得语无伦次,却只会像不经世事的少女一样笑骂‘这个傻子呀!这个傻子呀!’明明很生气,但是依然小心心翼翼地绕过父亲种的一大片新苗,‘这是甜瓜呀,我从老徐家讨来的苗呀!施了很多次肥好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的!’我猜母亲也并没有真的很生气,只是看着奄奄一息的藤蔓哭笑不得,‘让它往篱笆爬藤,没有碍着他种的人参呀?!’土地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几株人参苗气宇非凡,个个仿佛将军般不容侵犯,即使是边疆的一小块土壤也不容践踏。同样骄傲又眼尖的父亲不知道哪天巡视时发现了母亲和甜瓜的小伎俩,轻而易举地就将其连根拔起,弃之一旁。母亲抓着那根近两米长已经枯死的甜瓜藤,继续表达着自己的不解和不满:‘他也不说。如果不是我特意来看,我都不知道被拔掉了。这个傻子呀,就他的人参是宝贝。就是不让人种菜,这个傻子。也没碍着人参呀……’”

    母亲心里大概复算完了,放松下来,安心地坐在凳子上盯着电视机,一手摇着扇子,和路过门口的老乡打招呼。

    她看起来这般悠闲,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做了一家人的早饭,喂鸡喂鸭喂狗,手洗了一家人的衣服,一大早杀了一只老母鸡炖在锅上,中午做了一大桌——八个菜,等大家吃完,再收拾桌子,洗碗……这是母亲作为家庭主妇四十年如一日的日常。这不是工作,就如人必须吃饭睡觉一样,没有人会把花在吃饭睡觉上面的时间视为工作。我常想,对于母亲来说,杂货店的老板娘大概也不是她的工作,下地劳作才是她一生的真正工作。母亲从未想过要逃离土地,她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反而只要有一点空闲,她就会“逃离”父亲给他的“板娘”身份,做回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进来一个盲人,拄着长长的竹棍子。母亲也没把他当特殊的人对待,和对待所有人一样漫不经心。也许是他说他记得我小时候长得特别好,于是我多问了一句“你是怎么习惯眼睛看不见的生活的?”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即使他敏感地随时做好收住自己声音的准备。

    我停下我正在写的父亲母亲的日常故事,听他讲那更为跌宕起伏和无可奈何的遭遇。中途提到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人,我都不认识。他感慨一句,现在这个世界人和人的关系越来越疏离,不像过去十里相邻都很熟悉。我略微感到有些羞愧。我和家乡的链接真的太少了。

    中途进来一个“熟人”——我每次回家,她看见我都会好奇地端凝我,然后在我附近坐下。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很想亲近我,就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小姑娘。当我在聆听盲人老乡并适当提问时,她有好多次不加掩饰地回头看我,她的眼神只有好奇,没有善恶之分。我也偷偷看她。即使村里人说她不是“正常人”。可能正是如此她一直吸引我。五十多岁的村妇,却永远穿着最鲜艳最花枝招展的服装,头发总是精心梳理,会上上下下编织几个麻花辫,戴上玫瑰发夹,变化着各种各样的布艺发绳。七年前在广场舞落幕后,她独自一人依然在“翩翩起舞”,那个时候我的目光就被这个不长大的“花姑娘”吸引。

    盲人老乡离开后,花姑娘趴在椅背上睡着了。母亲笑了笑,自己也开始打盹。电视里播放着喜羊羊和美羊羊……母亲时而摇着塑料圆扇,时而闭着眼睛,时而被自己下垂的头颈惊醒。但她和每一个午后一样,只是固执地坐着,似乎从未想过像父亲一样躺到床上睡个午觉。

    “我也觉得父亲的行为太好笑太霸道了,首当其冲地去卧室找他。刚洗完澡躺床上刷手机的父亲见我们兴师问罪的样子有点尴尬,讪讪地却又不容辩驳地回答,‘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是给你一个菜园子了嘛。’言下之意非常明显,花园边上已经割出一块地给你种菜了,你应该知足,后花园是我的地盘,你不能随意侵占。母亲又当面笑骂了一句,这事就这样神奇地过去了。”

    花姑娘起身回去后,母亲也不打盹了,起身换上了雨鞋。她问我要不要去床上睡会儿,不睡的话,店门开着,有人来买东西就给她打电话。她要去番薯地除草。然后母亲就背着锄头下地去了。

    我一个人吹着电风扇,风叶旋转带出凉爽的风,听着窗外的知了声,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暑假的某个午后,母亲背着锄头去地里干活,扎着两只马尾辫的小姑娘坐在父亲亲手打造的玻璃木柜台里面,守着小小的杂货店……

    我站起身,穿过比三十年前大十几倍的“杂货店”,来到父亲的后花园——这里有父亲精心打造的假山、水系、鱼池,亲手搭建的孔雀棚、鸡窝和狗窝,铺了草皮,种满了各处搜罗来的树和花。还有父亲高超的土木技艺的活广告——思乡凉亭。花园的西北角有一块地用不锈钢篱笆隔开,专门给母亲种菜用,后来又种了一棵桃树。但是再往后花园深处走走看看,就会发现各种瓜类藤类蔬菜已经悄悄地从角落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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