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只飞鸟,快意而自由,可以无拘无束的向往没有阶级身份的天空。”——题记
文/蔚蓝的猫
就在几天前,千鹤意外收到了倪千云的来信。
信很短,包装和字迹也很潦草,像极了她的风格。
短短的一二百字,叙述了她当今过的不算好的生活状态,以及她的女儿。
“有时候我真这么想,我想我的人生因为肆意和任性已经过得够失败了,可我还有个女儿,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苦。”她在信上这么说着,有些许沧桑而凄凉的意味。
千鹤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能够让人记忆深刻的,似灰而非灰的眸子。
她忽然忆起倪千云多年前的倔强,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决绝,以及她那张因愤怒和嫉妒而扭曲的面孔吼她的那句:“倪千鹤这是你欠我的!”
千鹤突然好冷,像是坠入冰窟般的刺骨寒冷。
她颤抖着手翻阅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在左下角的位置找到了那串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是倪千云留下的联系方式。
晚些时候,她打了长途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嗓音有些沙哑的男人。
通过电话,她了解到这个接电话的男人是目前与倪千云同居的人,而她信上所提到的女儿不是这个男人的孩子。他们两个人计划好了要去深圳打工,孩子无疑是谋生路上的拖油瓶。
第二天傍晚,倪千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说她在广州的生活很不好,这里快春节的时候总是很冷,常年累月的在酒吧工作使她染上了肺痨,又不肯花钱去看病……
“千云,你变了。”她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又是良久的沉默。
“是啊,我是变了。”一个沙哑而哽咽的声音回答道,“我不再是以前的倪千云了,我已经失去了我骄傲的资本,我的青春,我的一切……”
“可你才二十四岁,你要好好活下去。”
“但活下去真的困难……”
她们隔着电话的听筒,手机的屏幕谈了许久,最后倪千云先挂断了电话,她说她如果再聊下去,就没有钱买明天的午饭了。
曾经,千鹤很讨厌倪千云。她曾用刚烧开的滚水烫死她心爱的月季花,用烟头点着她辛苦折的千纸鹤,领着她走曲折的巷子,然后在巷子深处松开拉着她的手一个人走掉。
“我恨你,倪千鹤!我恨你!”她永远忘不了她咬牙切齿对她说过的话,但此时不知怎的,她突然有点心疼倪千云。她是那么的高傲,就像高高在上的云彩,永远凌驾于鹤之上,却不幸被现实的狂风暴雨所阻挠,所撕扯,所拆散……化作烟、化作雾,化作虚无缥缈的尘沙。
这件事情,千鹤只与白凛提过,谁也没再告诉过。白凛是千鹤的好友,是个挺拔而清秀的俊朗少年,他提出要陪着千鹤一起去广州。
起初她没答应,但耐不住他的执意要求,便随着他去了。去看倪千云的时候,千鹤没叫白凛陪同,他执意要给她钱,她也没收。
倪千云给的地址很难找,要穿过好几条狭窄的街道。在混乱而沸腾的平民区,她找到了她所工作的酒吧。
这间名叫“Get lost”的小酒吧,就是她平时工作的地方。酒吧里播放着炸耳的音乐,刺激着人们的耳蜗,花花绿绿的酒摆放在吧台上,就像是五花八门的毒品,麻痹着人们的神经。
好在太阳还没落山,千鹤与酒吧里不算拥挤的人流擦身而过,她挤到最近的一个吧台,叩醒沉迷于重金属音乐的酒保,无视对方不难烦的神情开口询问。
“你找Ada?她现在正在后台准备晚上的演出。”酒保没好气的回答她,挥挥手打算赶人,似乎是在恼火她为什么不先买瓶昂贵些的酒再问问题。
千鹤没空再理会恼人的酒保,她穿过逐渐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见到了倪千云。
她们已经四年没有再见面了,也难免有些生疏。她穿着洗的发白的破洞牛仔裤,戴着廉价的铆钉耳环,头发染成张扬的彩色,像极了多年前的样子。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物,都可以不变。只是人,终究会老的。”她才二十四岁,用那双似灰而非灰的颜色勾勒出的恬淡眸子平静看着她道。千鹤看到了她眼中复杂的情绪,是那样的悲伤而阴郁。
她那双吸引人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迷雾,再也不像那逆流的银河,受伤的星辰。因为如今的她,也成为了世界上千千万万没有灵魂的人其中的一个。
寒暄了片刻,她带千鹤去见她的女儿。穿过酒吧喧嚣的走廊和过道,女孩儿就静静的蜷缩在一个狭小又凌乱的晦暗储物间里看绘本。
“暖暖,快叫小姨。”她蹲下身子搂过女孩,在她留着短刘海的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
“姨……”女孩瞪着圆圆的杏眼,胆怯的唤了她一声。
“哎。”千鹤应了声,女孩儿害羞的甜甜笑了,又躲在一个黑暗而寂静的角落里默默看书。
“她叫暖暖,已经三岁多了。”倪千云叹了口气,继而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她在晦暗的房间里点燃一只燃,用中指夹着自顾自的抽了起来。
“你别,小孩儿吸多了二手烟对身体不好。”千鹤皱了皱眉头。
“得了,我怀她的时候,不但抽烟抽的凶,而且还酗酒。”她轻蔑的笑了笑。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孩子,当生命去看待?还是说她只是你们娱乐的玩具?”她注视着烟雾朦胧之中倪千云那双浑浊的眼厉声问道。
“都无所谓。”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现在的她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个拖油瓶,我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她跟着我也只能是受苦。”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她?你既然给了她生命,给了她看一看世界的权利,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就应该对她负责到底。”
一旁安静看书的暖暖听着两个大人争论的声音,不知怎的抽泣了起来。
倪千云掐灭了烟头转身抱起暖暖来哄,借着门外隐隐绰绰的灯光,千鹤清晰的看到了她左眼的淤青和额头的伤痕。
“他凭什么打你。”千鹤撩起她左侧脸颊的碎发,大片的淤痕密布在她瘦削而苍白的侧脸上,好似蝴蝶翅膀上的伤痕。
“呵,怪我不长记性。”她送了耸肩,又是礼貌而麻木的微笑,“我明知道他讨厌暖暖,还故意用孩子讨好他,还差点害暖暖受伤。”
千鹤沉默了,她不知道从前那么骄傲而坚强的她现在如此依赖一个男人,一个给不了她任何未来和希望的男人。
“千云,这么些年为什么不回家?”黑暗中,千鹤缓缓开口问道。
“也想回去。”她竭力掩饰着泪水朦胧的眼,“但我早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爸和妈会原谅你的,和我回去吧。”她第一次主动牵起她的手,她的掌心一片冰凉,有泪水落在两个人交扣的手背上,啪嗒一声碎成两半。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她这么凄凉的说着,“我和Lee约定要去深圳。”
千鹤没再说些什么,暖暖正在倪千云背上睡的香甜。小女孩的侧脸圆润而可爱,纤长的睫毛像极了翻飞的蝶翼。她的脸上映着淡淡的红晕,带着一种特别的,未经世事的恬静。
她接过了熟睡的暖暖,往倪千云的怀里揣了一个牛皮纸做的信封,信封上有淡淡的花草香气。
“里面有三千块,不算多,是我平时自己打零工攒下的钱,爸妈不知道。”临走前,她紧紧的握了握倪千云的手,是一如既往的冰凉, “少抽些烟,少喝酒,我给你的钱别乱花,生病了别不舍得去医院开药。”
“嗯。”烟雾迷蒙中,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背过身去,又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千鹤抱着熟睡的暖暖回到旅馆,白凛在旅馆前的车站等着接她。他见了暖暖,蹙了蹙眉问道:“她是谁?”
“暖暖。”她的声音轻而沙哑,“她的名字叫倪暖暖。”
白凛订了后天的车票,千鹤和暖暖再过两天就要回上海了。尽管暖暖很不愿意离开,但她似乎也模模糊糊的体会到了离别的伤感,上天也在冥冥之中为她铺垫好了一条生命的路,但她还太年少,不大懂得。
千鹤通过这几日与暖暖的相处,也逐渐摸透了女孩的脾气。暖暖从小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只是倪千云离开上海前一个意外的结果。她就像孤独的种子,在黑暗中享受着晦涩的孤独。她渴望着外界给予的一切关怀与爱、点滴的雨露滋养,却时常因为颓唐的母亲而不得已忍受生活的苟且。
倪千云的性格差的要命。她高兴的时候会用买烟酒剩下的钱给暖暖买零食和玩具,在某个晴朗的午后给她弹奏悦耳的吉他和弦,陪她唱歌,但这只是少有。大多数时间,抽烟和酗酒成了她生活的唯一乐趣,当她沉浸在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幻而模糊的快乐中,就会忘却现实的一切,包括孩子。
暖暖随倪千云生活的日子,经常挨饿。她们住在破烂不堪的屋子里,严寒和疾病几次使得她丢了性命。但她几次从要命的流感中挺了过来,没去过医院,因为没有钱。
生命的花朵,往往盛开在难以预料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是怜悯,也是馈赠,也许是上帝在垂怜一个可怜的生命,一个坚强而不屈的小灵魂。
离开广州的时候,暖暖没有过多的不舍,她像个大人一样,逐渐将这一切淡忘和释然。千鹤抱着女孩儿坐在临窗的位置,暖暖不时向窗外望去,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火车缓缓开动了,随着汽笛的响声,一切熟悉而陌生的事物逐渐融入了过往的烟云。女孩儿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暗了起来,那其中蕴含着一种叫做悲伤的复杂情绪。
“小姨,妈妈呢?”女孩缓缓开口问道。
“看样子,她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千鹤苦涩的笑了笑,眼神中尽是疲惫。
不知不觉的,千鹤和暖暖在缓慢行驶的列车上睡着了。她把头轻轻的倚靠在白凛的右肩上,侧脸沉静而美好的样子令人莫名心动。暖暖就依偎在千鹤的怀里,呼吸声平稳而均匀。
千鹤带暖暖回家了。起初千鹤的父母是不同意暖暖同他们一起居住的,关于四年前倪千云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们心中仍存芥蒂。但千鹤明确表态,如果父母不接纳暖暖,她只好带女孩出去租房子住,父母为了挽留千鹤,不得已收留了暖暖。
暖暖乖巧而懂事,三岁多的年纪就能识不少的汉字,这也让千鹤当老师的父母尤为欣喜。他们平日无事,就教暖暖画画、写毛笔字,日子过的好不欢乐。暖暖还是会经常提起自己的妈妈,并问千鹤她什么时候来找自己,每当这时,千鹤总会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也许很快很快,也许很遥远很漫长。”
她知道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也许倪千云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记得暖暖。她只是不想让一个小女孩儿在无尽的等待中消磨了自己的天真与烂漫。
提起倪千云,千鹤的母亲总要止不住的叹气。
千鹤小的时候因为早产的缘故,身体远不如同龄的孩子,经常生病发烧,总要分去父母的大多关爱。
倪千云十四岁时,千鹤才十岁,父母整日忙着工作与千鹤的病,没时间照料她。她渐渐的学会独立,即使没有父母,她靠着一碗泡面、一个剩馒头也能勉强支撑一个寒冷的夜晚。
但她似乎也隐约的感受到了什么。她周遭的许多同龄人都是独生子女,享受着父母全部的关注与爱,只有她没有。仿佛只有千鹤和父母才是一家人,而她只是这个冰冷环境里的旁观者。
别人都能得到幸福,而我不能。这是十四岁的倪千云给自己的唯一定义。当她在母亲节时特意用攒了许久的零用钱给母亲买玫瑰,母亲却只是疲惫而淡然的表示了感谢,转身欣喜的接过了千鹤用纸折的纸玫瑰——尽管那只是一团红绿相间的看不出模样的纸团,她轻轻的在千鹤的头上烙下一吻。
也许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是她省下将近半个月的早午餐钱给她买的礼物。她知道母亲不在乎,她永远都不会在乎她的大女儿,这个世界好像只会虚伪而假惺惺的怜悯弱者。于是,她转身将那一捧新鲜的、娇艳的花瓣上还沾染着露水的玫瑰丢进垃圾桶。
待到第二天母亲丢垃圾时再看到它,新鲜的玫瑰已然枯萎了,凋零的花瓣散发出诡异而颓靡的气息。就像她的心,永远只接纳一个人一次,她却永远的失去了这个机会。
倪千云憎恨千鹤,是她夺走了她全部的爱。她开始报复千鹤,用刚烧开的滚水浇死她种了许久的月季花,用火柴点燃她折了许久的千纸鹤,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带她到很远很远的弄堂里玩,然后在弄堂深处松开她的手一个人头也不回的跑回家。
父母最终到附近的警局领回了千鹤,她发了高烧,哭喊着要找母亲。倪千云成了一切指责的源头,父亲对她失望透顶。从此,她成为了一个不被任何人所期望的孩子。
这是她亏欠我的,谁让她拿走了那么多本应属于我的爱,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她时常这么想,以减轻自己的愧疚和罪过。
她就在那样一个任性而肆意的青春中成长,有着那个年纪应有的任性与勇敢,她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赤着脚走不到的路,因为她还没看到远方的染血的玫瑰与荆棘。
二十岁,倪千云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Kevin,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兴趣爱好相似,并有着同样的人生遭遇,Kevin的父母也处处偏袒他的弟弟,而不在乎Kevin的感受。
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彼此靠近并擦出火花,倪千云在不久后便与Kevin走在了一起。
她曾经问Kevin,以后的路打算怎么走。他想都没想,伸出了有些粗糙的掌,紧紧的握住了她冰凉的掌心道:“我想和你一起走,我们去广州,离开上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和我的地方。”
“可我不打算走。”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吐出白色的烟雾缭乱了他的眼睛。
“可你是蒲公英的种子,轻的像云。”他似笑非笑道,“我们还年轻,走到哪儿都是家,只要有你在。”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呵,这一切的一切都糟糕透了。”她用手指掐灭在黑暗里还依稀闪烁的火焰,用那双颓靡的眼睛盯着他问道。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我,也没有人在乎你。”他揉了揉风中凌乱的发,笑的痞气,“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因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喜欢你,我们都糟糕透了。”
她的眼睛暗淡了几分,他顺势拥住了她。他们彼此拥吻着,她唇上的嫣红蹭到了他的薄唇上。他们就像两位缺水的鱼,只能依靠着对方吐息的泡沫来慰藉彼此。
“等你准备好,我就带你走。”他这么说着,也许只是激情余韵中的谎话,她却当真了,并附着自己的一切生命和青春全部献给了他,一个情感骗子,一个不可信任的男人。
没过几天,听朋友说Kevin去了广州。而倪千云,也在反复的烟酒和呕吐中得知自己怀孕了。她必须要去广州找他了,这似乎成了一个刻不容缓的理由。
于是,在她二十岁的时候,为了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她毅然动身去了广州,从此便再没有回来。
她视他为最后的甘泉,他却只当她是路边的野花随意采撷。
她去了广州,给他打电话,但他不接。广州那么大,她找不到他。或许,他早就删除了她的电话号码,联通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丢进了黑名单。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廉价。甚至不如一件随意的商品,一条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我从来没有被人那么支配过。”她只好拖着沉重的身子,到处找低价的房子租,便宜的工作做。
几个月后,她生下了暖暖。没去医院,因为她根本没有钱。
关于为什么起名暖暖,她只是苦涩的笑了笑道:“因为那年广州的天气真的好冷。”
她种下了一枚苦果,就应当甘愿承受自己的任性与莽撞所带来的报应,而不应该把一切的责任都归咎于年轻。
春节前夕,千鹤和白凛在一起了。这个干净而清秀的少年脸红着对她说喜欢的时候,千鹤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千鹤,我不想再做你的好朋友了。让我当你的男朋友吧。”他围着灰色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白皙侧脸上的红晕。千鹤看不到他的嘴型,只能看到一团团雾气从灰色的围巾底冒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说什么?”她皱着眉问道。
“千鹤。”他突然凑近她的脸,“我喜欢你,当我女朋友吧。”
“好。”她迟疑了两秒,轻轻的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没准备好。白凛的告白来的太突然,在此之前千鹤还从没遐想过自己的爱情。她是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
她时常会问白凛,为什么他会爱她。他总是很郑重的回答她,自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喜欢上她了。
四年前的千鹤十六岁,白凛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校舍停车棚的白桦树下埋千纸鹤。
她用一只擦的晶亮的玻璃罐子装千纸鹤,用黑色的记号笔在罐子上模模糊糊的写了些什么,但白凛看不清。
他悄悄的走到千鹤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显然吓坏了,神色慌张的将罐子掩埋了起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她回避着白凛的眼神,用刚扒玩泥土的脏手在白皙的脸颊上蹭了一把。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不过,你不要去动我的东西。”她怪怪的看着他。
“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在罐子上写了些什么。”他无赖的拦着路不允许她走。
“我不能告诉你。”她低沉的说道,“不过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白凛奇怪的问。
“因为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难道不是吗?”
风拂过她的鬓角,吹起几缕不安分的发丝。她离他很近,那些发丝轻轻的刮过他的脸颊,白凛闻到了茉莉花的香味。
他最终还是答应她保守了这个秘密,至于那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子,千鹤也再没有把它挖出来。
三十晚上,千鹤和暖暖一起包了饺子。她同暖暖一起给妈妈写了信,却没有寄出去,因为她并不知道倪千云的地址。
等暖暖睡着了,千鹤的母亲让她偷偷给倪千云打电话。她打了很多个,但她没接。
她发短信给她,信里写了想念她的暖暖、写了偷偷拭泪的母亲以及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的父亲。
如果可以的话,找个时间回来吧。她这么写道,但她依旧没回信。
第二年的夏天,千鹤从师范学院毕业了,她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暖暖有户口了,是白凛托关系办的,她也因此能够和同龄孩子一起上学了。
千鹤的父母为了感谢他,特地请白凛来家里吃饭。白凛从经贸大学毕业后在国企找了份稳定工作,他家庭条件不差,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深受千鹤母亲的喜爱。
千鹤的父亲也在无形中肯定了白凛的为人,并悄悄的把千鹤托付给了他。
令人意外的是,不久后倪千云竟然回来了。她留着邋遢的短发,头发上的染料已经明显褪色,不再似从前那般明亮鲜艳。她穿着宽大的黑帽衫和牛仔裤,勉强的掩藏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回来了。”千鹤随手接过她的行李,放到她原来的房间里,“不再进来坐坐?”
“好啊,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她自嘲道。
倪千云的房间,陈设还是如同她少时那般,未曾动过一分一毫。
“我还以为,我走后你会搬来住。”她自言自语的说道。
儿时的千鹤,不知有多么憧憬倪千云的房间。她住的房间有单独的窗,向阳而敞亮,透过那面透明的玻璃总能望见那依附在墙体上的碧绿色爬山虎,从远处望去就像一片葱郁的海洋。
而千鹤住的房间,原先是狭小的客房,没有窗子,许多年前还没有连通线路,就连风扇也吹不了。
“我也想,可是妈不让。”她笑了笑道。
倪千云走后许久,母亲还是不让千鹤住她的房间,每隔三两天还总要来打扫,防止家具上落灰。
房间里还是摆满了她的照片,从小学到初中的各种奖状。只是她年纪轻轻便辍学了,这更是让父母惋惜的事情。
“千云很聪明的,但又很傻。我时常想,要是当初不依她任性辍学,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的结果了?我也多么想让她再多读些书啊,至少不会那么轻易的让人哄骗。”母亲总是如此心痛的对旁人说。
千鹤明白的,母亲很爱千云,只是她再没有多的一颗心来分给两个人了。疼爱弱小的孩子是做父母的本能,当然,在他们过分关注一个孩子的时候往往就会忽略另一个。
千鹤是亏欠倪千云的,她至今才明白倪千云当初的话,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我已经没有人生了。”她这么说着,“我和Lee分手了,可我怀了他的孩子。”
母亲曾经不止一次的劝阻她把孩子流掉,可她不听。
“给我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权利吧。”她苦涩着说。
Lee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他不止一次的毒打过倪千云。她曾经被他暴打到流产,他却只当她是沙袋和旧娃娃,根本不曾怜惜她。
“倪千云,你他妈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他在打完她后冷笑着抽着烟,“要不是找不到更好的,老子才不会稀罕你这种破烂货。”
“千鹤,我好累啊。”她曾在某个寂静的午后倚靠着她的肩,颓唐的说道。
“累了就歇会儿,我陪你。”她放下手中的书,默默的闭上眼睛。
有泪水顺着眼角留下,打湿了倪千云的半边脸颊。
“矫情鬼,干嘛哭啊。”她说着掏出纸巾轻轻的替她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
“我就是羡慕你,羡慕你好瘦啊。”千鹤搂住她纤细的臂膀,满眼的心疼。她现在很瘦很瘦,比起一年前见她的时候更瘦了。
倪千鹤的病似乎更加严重了,也不仅仅是当初的肺痨那么简单了。因为孕吐反应,她总是吃了吐,吐完又被母亲逼着吃下东西去,恶心的时候再吐出去……
她越来越瘦了,腹中的孩子像个小吸血鬼,夺走了她身上全部的养分和能量。但她仍旧很爱这个孩子,甚至有的时候会忽视暖暖。
暖暖对于母亲的到来一方面是开心的,而另一方面,她也在隐隐的憎恶着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因为她,母亲不再抽烟和酗酒了,但她同样再也不会给她讲故事,教她弹吉他了。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暖暖心里的不平衡,千鹤抽出了大部分时间去陪伴暖暖,还经常同白凛一起带她出去玩,来弥补这个可怜孩子所缺失的父爱。
倪千云怀孕的第五个月,千鹤陪她去散步。她已经释然了许多,也该掉了从前抽烟喝酒的恶习,性子也有所收敛了。
母亲经常给倪千云准备营养而可口的饭菜,她的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了,大腿和手臂上也有了明显的赘肉。
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的身材变得臃肿起来了,就像千鹤小的时候收集过的泡泡贴。
有碎嘴的婆婆和阿姨问千鹤,是不是她那个离家出走的姐姐回来了,还带了个小拖油瓶。
她狠狠的瞪了她们一眼:“管得着吗你。”
“千鹤,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很对不起你,对不起父母。”她突然这样说,千鹤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不必道歉。”她拉着倪千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有温暖的橘红色光芒打在两人的身上,将她们并行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嗯。”她低低的答应着,露出了温暖的久违微笑。
倪千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每天下楼走路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了。她再无法一个人洗澡了,千鹤总是抽出时间来帮她洗。
她原先染的头发颜色已经快掉光了,千鹤说这样挺好,黑发自然些。
倪千云的头发也长长了些,但她没再剪短发。千鹤总是用彩色的发绳给她扎头发,尽管那只是一些零散长长的碎发。
暖暖过了五岁生日,她也从当初那个稚嫩的孩童逐渐的成长着。她很孝顺,在生活中帮了千鹤父母大忙。只是,她同倪千云再也不似从前亲热了。
就在这时,Kevin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倪千云的联络方式,并且知道了他的私生女暖暖的存在。
Kevin只是他的化名,他的原名叫做周谦,现在是广州做小本生意的商人。他娶了大自己五岁的妻子,因此得到了一笔做生意的资金。
周谦的妻子在两年前查出自身不易怀孕体质,两人努力了许久而未果。周谦的妻子很喜爱孩子,因为无法怀孕而痛苦了许久。而此时,他从曾经的朋友那里听说倪千云曾经来过广州找她,并且给他生了个女儿,名字叫做暖暖。
周谦找上门的时候,千鹤毫不客气的泼了他一盆冷水。
“早干嘛去了。现在说想负责,晚了。”她冷哼一声。
“我没说相对倪千云负责,只是你们要让我见我的女儿。”周谦丝毫不让步。
“你少来耍泼皮的那一套,暖暖不可能让你养。”
“那我就去告你们。”
“你敢吗?除非你想让你现在的妻子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为人。”
白凛来的时候千鹤还在与周谦争执不休。千鹤一个女老师,很难得露出那样霸气的姿态。
自从倪千云回来后,千鹤似乎独立且勇敢了许多,她处处维护着姐姐和暖暖,不曾让旁人的流言蜚语伤害她们一分一毫。她似乎是真的长大了,也懂得了将曾经缺失的关爱还给她们。
周谦最终还是灰溜溜的离开了,他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留在这里也再没有什么意义。
傍晚的时候,暖暖睡不着,赤着脚溜进千鹤的房间。
“姨母。”她这么唤千鹤,“我没有爸爸。”
“不,你有。”
“是今天来的那个人?”
“对。”
她并不想隐瞒暖暖任何事情,只是千鹤隐隐觉得真相对于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还太过残酷。
“别让周谦带走暖暖。”她这么说着,摸了摸圆润的腹部。
半夜,倪千云突然腹痛,千鹤叫白凛开来了车子送她去医院。
“她已经有了临盆迹象,马上就要生了。我们赶紧准备剖腹产手术,你们去交下费。”
白凛代替千鹤去缴费,而她寸步不离的陪在姐姐身边。倪千云陷入了恍惚的昏迷中,她梦见周谦赢了官司,把暖暖从她身边带走了。
手术进行时中,医生拿来了手术确认单。
“谁是她丈夫?在这儿签个字。”她指着单据右下角的位置,轻轻的叩了两下。
“她老公来不了,我是她妹妹,我来签字。”千鹤拿过医生手中的笔,快速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千鹤的字迹很潦草,亦如她如麻的内心。
手术进行到一半,父母才匆匆赶来。千鹤已经昏昏沉沉的在白凛的肩膀上沉沉的睡着了,她实在是太累了。
许久后,手术进行的灯熄灭了,医生推着一个狭小的移动婴儿床从手术室中走出来。
“谁是倪千云的家属?”医生怀里抱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儿,“是个男孩儿。”
“好丑。”暖暖虽然这么说着,却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婴儿温暖的脸颊,看他在睡梦中咧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脸。
“姨母,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嗯……就叫倪安吧。”
“为什么呢?”
“倪安意味着平安,要让弟弟保护着妈妈和暖暖一辈子平平安安。”
虽然千鹤的心愿很美好,但手术台上的倪千云却再也没有醒来。剖腹产手术后,她陷入了晕厥,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累了,休息一晚便好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她发生了意外状况。倪千云产后大出血,却没有被任何医务人员发现。尽管手术全力抢救,但她还是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她才二十六岁,还是一个快六岁女孩的妈妈,她还未曾与刚出生的儿子见过面。
倪千云的死亡通知单,还是千鹤签的。短短的三个字,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走出医院后,她失魂落魄的漫无目的行走着。
“倪千云,你怎么二十六岁就死了。”她独自呢喃着,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也像是说给过世的姐姐听的。
事情太突然了,一家人还都不曾有防备。母亲险些哭晕过去,她是最疼惜女儿的,尽管她很叛逆,她隐约暗喻了父母的教育失败,可她是她的女儿,她们曾经是用一根脐带连通的血脉,她不再跳动的胸腔里还隐隐回声着她的心跳。
父亲颤抖的手再拿不起任何东西。他曾经在千鹤心中是那样顶天立地的庄严形象,而如今的他却只是那个坐在枯藤椅上默默流泪的老人。岁月在流逝,时光在轮转,有些事情便了也就变了罢。
接倪安出院的那天是倪千云的葬礼,千鹤便抱着他去礼堂。殡仪馆的灯光是温暖的淡橘色,它柔和的淌在倪千云素净的脸颊上,温柔的镀上了一层柔光。
“姐,如果你还活着,还会不会记恨我?”她明明在笑着,眼角却有温热的泪水在流淌。这是她第一次唤倪千云姐姐,也是最后一次。
她们从不以姐妹称呼对方,名字是她们彼此熟悉而陌生的昵称。千鹤从没把倪千云当作姐姐,倪千云也从没将千鹤当作妹妹,她们似乎生活在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里,各自有各自的世界,而各自的世界里却没有彼此。
“千鹤,千云是你的姐姐啊。”母亲捧着过世女儿的骨灰盒,强忍着泪水说道。
“嗯。”
千鹤二十四岁的时候,白凛向她求婚了,千鹤答应了。
父母住的老房子要拆迁了,千鹤同白凛一同帮忙收拾。
倪千云的房间现在给暖暖住,她上小学了,也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了。
倪安长大些了,他不再是襁褓里那个脆弱的小婴孩了。他开始慢慢学会爬行和走路,也越来越不好看管了。
在收拾倪千云房间的时候,千鹤偶然发现了一本日记,是她在怀孕的时候闲暇写的。
‘我隐隐觉得,那些年我对千鹤做的事情真的糟糕透了。我不是个好姐姐,而她是个好妹妹。’
‘有的时候我真想和千鹤说声抱歉,她待我如亲人,而我曾以一个坏姐姐的形象缺席她的整个人生。’
‘千鹤,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只飞鸟。’
她看着倪千云留下来的日记,不知不觉泪水已打湿了纸页,模糊了上面钢笔写出的清秀字迹。
“其实我早原谅她了,只是她还太执着。”她苦笑道。
后来,千鹤和白凛去了高中时校舍停车棚的白桦树下,挖出了那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子。
“整整一千只。这些都是我做过的错事。”千鹤用手摩挲着玻璃罐子上快要消失的黑色油漆笔迹,上面用依稀可见的字体写着“倪千云消失”。
千鹤把玻璃罐子摔碎了,她把千纸鹤全部烧给了倪千云。
整整一千只千纸鹤,化作火焰的灰烬在流光中舞蹈着,最后化作细碎的沙烁飞向天空。
“你终于做了自己的飞鸟,而我也拥有了我想翱翔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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