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余晖从白墙黑瓦的屋檐一角斜洒下来,蔽下了屋脚处的一片阴凉,农历六月份小村的傍晚,蛙声与蝉鸣交织出一段盛夏的变奏曲。
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农忙时节,村里人都是披着晨月出去耕作,直至日落才沿着田间小路归家;夕阳的余韵将他们的身影拖的又细又长,干完了一天的农活,他们都有些累了;不过这种耕耘的疲倦始终都是辛福的。
田间几十年来,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子,一直沿袭着这样的生活方式,它蕴含着春华秋实的人生道理;也反映了皖南一带乡村生活的真实面貌。同样它也是诗意的;诗意不只是花前月下;灯火阑珊、村里人就是用锄头在田间地头留下了许多“诗行”。
天色暮时,随着伴山小路萦绕的萤火虫;微光淡淡,如同天上的星点一样;渐渐地、渐渐地多了起来,直至大地也被渲染成一片梦幻的星空。
后山的山路层叠盘旋,却是一条必不可少的道路。山脚下坐落着一户人家,同样是白墙黑瓦,青砖围成的小院,院墙角摆放着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花,院门是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栅栏下系着一条灰灰的狗。
夜色如墨,那户人家的大门仍然是敞开着的,屋里的灯火投射出一道白光,平铺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站着一个杵着拐棍的老人,老人正呆呆地望着天际,时而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团浓浓的云。
四十年过去了,他每天傍晚都会出神地望着东方的天空,若是赶上了雨雪天,他就躲在门里看。每当盛夏的傍晚,村里的孩子们都为天边划过的流星而惊呼时,他总是莞尔一笑,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看见过无数次的流星。
流星只是一刹的光芒,无法象征永恒,他明白这个道理,那他在守候什么呢?
仿佛东方那片天空上挂着某种信仰,否则他怎会如此的虔诚?
四十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卷起铺盖,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乡。
在那个年代,离开家乡是需要勇气的,意味着将放弃世代农耕的生活,而未来又是盲目而未知的。
依稀记得那个镇子,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灯火,在工地上干了一天活,他就会在傍晚来到一家小馄饨店,喝一瓶啤酒,吃一碗馄饨。
小馄饨店老板是个四十大几的中年人,姓李,一嘴江北口音,早年丧偶。不知是太累还是身体有隐疾,经常犯头晕,给他打下手的就是他的女儿,都喊她念姑,那年刚好二十岁,梳着两根大辫子,干活的时候嫌麻烦,她总是将两根辫子盘在脑后,一天到晚脸上都洋溢着跟父亲一样的笑容,不过她的笑容更迷人,更让人觉得舒服。
“慢点吃,慢点喝,锅里还有,这碗不要你钱了!”
每当二十岁的念姑给他端上啤酒和馄饨,他总会不好意思道:
“谢谢你!”
那个年代的人,还不太懂得表达;但他的眼神总偷偷的停留在她身上,她好像有一种魔力,看着 她就会莫名的开心,满足。
所以每天傍晚在小馄饨店的半个小时,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他会悄然忘却了一整天的疲惫。
李老板和念姑也很照顾这个江南来的小伙子,所以给他的馄饨分量最多,逢年过节还常常不收他的钱。
当然,他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每当下雨天不干活的时候,他总会来馄饨店帮忙,为的就是让念姑多休息休息。
一来二去,他和李老板父女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他能在这里感受到温暖和关心。
那是一个盛夏,大地被太阳烤的炽热,他在烈日下干活。
远远就听到念姑的呼喊:
“田哥!田哥!”
她跑的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脸上是死灰般的颜色。
“怎么了?念姑,你慢慢说,慢慢说!”
念姑的眼泪和汗水已经融成一团。
“我爸晕倒了,我只能来找你……”
他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拉着她的手一路狂奔到馄饨店,等找到镇上赤脚医生的时候,李老板早已咽了气。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种病叫做脑溢血。
“我……我爸他最近经常犯头晕,他交代说看得出来你对我很好,说他要有什么不测的话,让我嫁给你……”
她哭着说完这句话,随之就低下了头,红晕着脸。
她说的很直接,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学会婉转的表达。
他的心在颤抖,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吗?可此时他却哑了言。
他请了几天假,和小李姑娘一起简单操办了李老板的丧事。这几天中,他们很少说话,无非是一些简单的问答,可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这家店要关了么?”
“我不想关!”
“可是你一个人……?”
“你呢?你可以来帮我吗?”
说完这句话,她又习惯性的低下了头,红晕着脸。
他依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去工地找到了包工头,被算计着结完了工钱,就带着行李离开了工地。
馄饨店又重新开了起来,常来的客人都知道,老板换成了一个姓田的小伙子,曾经还是他们的工友。
二人经营着小店,后来又顶着流言蜚语办了一场没有亲朋的婚礼,婚礼那天的傍晚,他们依偎着坐在院子里,看着东方的天空亮起第一颗星,他用仅有的知识告诉她,那是启明星,象征着智慧与希望,象征着永恒的爱。
婚后的日子很甜蜜,小馄饨店在他们夫妻二人的精心打理下,经营的非常不错,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他开始想要一个孩子,可让他觉得蹊跷和纠结的是,他们无论多努力,却一直没有孩子。
“念姑,我们还是到镇上的医院看看吧,看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这已是他第三次提出这样的请求,念姑却哭了,她哀求道:
“玉德,能不能不要去……”
“为什么?难道我们要一辈子没孩子吗?”
“我……”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流泪。他真的生气了,这是他婚后的第一次生气。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震怒。
“你哭有什么用?哭完就能生孩子了吗?还是你根本生不出孩子!”
念姑哭哑了嗓子,她知道纸再也包不住火,嗄声道:
“玉德,我……我有过……丈夫!”
当她咬着牙齿,支支吾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掉进的冰窟,仿佛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我怀上孩子两个月的时候,他就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家里的条件不好,我爸不让我留着孩子,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只能找人用村里的土办法堕了胎,我永远都不能再怀上孩子……”
终于说完了,她带着哭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一种解脱,然后用余光望着他,像是死囚在等待着宣判。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你怕我不要你吗?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被人上过的婊子!”
他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
随之摔门而出,而她只是哭,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个无助的女人,除了眼泪,她还能用什么来表达委屈和脆弱?
他去了镇上,喝了许多酒,然后找了一个风月场所,用肉欲的方式来宣泄内心的激愤。
可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他的离开却造成了自己一生的遗憾。
深夜,万籁俱寂。小店关门了,可门却被打的“哐哐”作响,两个醉酒的中年人踉跄着冲进了院子。
“老板,给……来点酒!”
“老板!”
“老板!”
喝醉的男人,说话的语气总是咄咄逼人,这让躲在房中的念姑更甚害怕。
她不敢说话,只顾着穿衣服,然后颤颤巍巍的端出了酒。
“你个臭娘们死哪去了?怎么这么慢?”
其中一醉汉呵斥道,随之夺过了她手中的酒,正要开瓶,另一名醉汉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一把抓住了念姑雪白的手臂,一脸横肉在淫笑道:
“你男人呢?不要你了么?”
念姑低着头,吓得浑身发抖,人在遇到危险时,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念姑也不例外,她拔腿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
“玉德!”
“玉德!”
没有人回应不说,这可惹恼了那醉汉,醉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念姑的衣襟,重重的摔在地上。
念姑“嗷”的一声惨叫,那醉汉连忙俯下身子,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兄弟,你先来!”
听到这句话,另一名醉汉就像恶狼看到了食物一样,撕扯着地上的念姑。
“不……不……”
在醉汉粗糙大手的控制下,她发不出任何呼喊,不一会儿,仅剩她雪白的胴体在月光下,那醉汉咽着口水扑了上去。
“你他妈快点,到我了!”
当醉汉放开捂住嘴巴的大手,她只剩下了仇恨的呼吸声。
夜更深了,天上只剩下了几点残星,两个醉汉提起裤子走了,徒留她躺在冰冷的地上,额头直冒冷汗,浑身在颤抖。
她咬着牙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走进屋里,这一切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
田玉德呢?
刚刚那段屈辱的时间里,她曾无数次想象他的出现,可是他没有,一直都没有。
此时的他正在烂醉,他无法原谅她的欺骗。这就是男人的通病,总喜欢用酒来解决问题。
钱花光了,人也累了。他开始冷静,也渐渐理解念姑的苦衷。
清晨。
他披着露水回来了。
“念姑!”
“念姑!”
没有人回应他,地上残留着她的衣物,还有风,呼啸的风。
他连忙走进了屋子,推开了房门。看到一幕让其悔恨终生的场景。
她赤着身子,躺在床上,手腕处有一道深深地血痕,头发蓬乱且沾满了灰尘,手脚已经冰凉。
“念姑!”
“念姑!”
死人是不会回答他的,他跪倒在床边,脑门抵着床沿,时间静止了,世界崩塌了,他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她的遗容很安详,因为她并不怪他,她甚至接受这样的结局,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连累了他,她不能让他再去接受这样的现实。
所以她选择了自尽,她觉得唯有这样,才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爱情的甜蜜让人坚强,勇敢。爱情的纠结却让人脆弱,极端。
一个礼拜过去了,奸污念姑的凶手伏了法,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跟人说过话,而是每天在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要怪她?她原本不会死的!我根本就不在意……”
“为什么?她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
他在翻来覆去絮絮叨叨中责怪自己,无法挽回的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心灵。
“念姑!”
“念姑!”
午夜的梦呓,尽是她的名字,惊醒后的床单,布满了他的泪痕。
时间或许会冲淡一切,可从来都冲不淡他心里的愧疚。
终究,他还是无法释怀。
他怀着这永恒的愧疚,低价转让了馄饨店,最后叫了一辆车,翻山越岭的将她的棺椁运回了自己的家乡。
玉德运棺材回家的事情震惊了村庄,面对舆论的压力,父母兄弟都将他骂的狗血喷头。
“玉德拉了个棺材回家!”
“听说棺材里是外面的野女人!”
“……”
他并不在意这些议论,而是花一整天的时间,上山找了一个僻静,被山花围绕的地方,第二天清晨便背着洋镐上山挖了个金井。
傍晚,他准备了厚礼,跑遍了村里所有的抬棺匠的家,既是下跪,又是作揖,最终花了较平常三倍的价钱,才有三个抬棺匠勉强答应。
第三天,他和三名抬棺匠将念姑的棺椁抬上了山,棺椁放入了金井,三个抬棺匠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剩下他独自将她安葬。没有亲朋好友的悼念,也没有超度的梵音……
只有他自己,默默的往金井里填上一片片的土和着一滴滴的眼泪。填好了土,安上了简易的墓碑,碑文只有七个字——爱妻李念姑之墓。
从那以后,村里人都知道,山上多了一棺孤坟,他们不让小孩爬那座山,说是怕沾了煞气,甚至不让小孩接近玉德,都说他被女鬼勾了魂。
他从来不在意,因为在旁人看来,他确实不正常,他变得更沉默了,还时常提着一瓶酒上山,坐在她的坟茔前自斟自饮。
无论春夏秋冬,念姑的坟永远是村里最干净整洁的一棺坟,他容不得坟茔上有一点杂草。
每隔三五天,他就会拿着一柄弯刀上山,清理坟周围的杂草。当然,还会捎上一瓶酒。
醉了,就倚着墓碑睡一会。
醒来,才提着弯刀回家。
一旦下大雨发山洪,他就会拿着铁锹去坟上填土。有一年冬天,半夜下起了大雪,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打着电筒,抄起扫帚,急慌慌的上山扫坟头上的雪。
时间长了,村里的人也见怪不怪了,而他活成了一个哑巴,再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一直孤独的存在着,与他作伴的只有“沉睡”的念姑。
春天,他种了一块田,秋天,他自己收割。他不找任何人帮忙,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帮他。
三十岁之前,父母曾尝试着为他说过很多亲,而他总是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为此他挨过不少骂,也闹过不少笑话。
没有人愿意嫁给哑巴,父母也渐渐年纪大了,所以也放弃了为他娶亲的想法。
四十三岁那年冬天,他一如既往拿着扫帚上山扫雪,在积雪泥泞的山路上,他滑了一跤,摔下了山坡。
虽说保住了一条命,腿却受了重伤,在家里躺了半年多,在这半年里,都是父母给他送饭吃,而他依然沉默着,父母听过他在梦里说话。可说的也只有两个字,那便是“念姑”。
伤是好的差不多了,他却落下了一条伤腿,杵着拐棍勉强能走路,可他再也爬不上那座山。
他也曾尝试过,结果无非是无数次的摔跤,他无奈的用握拳的手砸着地面,喉咙里喘着粗气,不屈眼泪顺着皱纹沁入泥土。
从那以后,寂寞使他学会了抽烟,每到傍晚时分,他就杵着拐棍站院子里,望着东山上的那座坟茔。
他知道念姑的坟茔在那座山上,可他却怎么也看不见。
只有东方天空上最早亮起的那颗星,那也是他唯一叫得上来名字一颗星。
这使他想起了他和念姑结婚的那天傍晚,念姑依偎在他怀里,他曾告诉过她,那颗星是启明星,象征着智慧与希望,象征着永恒的爱。
他逐渐的深信不疑。
那颗星星就是念姑,念姑就是那颗星星。
直到这时,他才学会了笑,欣慰的笑。
当年村里的那一辈人,早已先后离开了人世,而他也老了,正是因为这两个因素,使他获得了更多的同情。
“哑爷爷又在看星星了!”
“他为什么每天都要看星星呀?”
“……”
孩童们不会懂,也没有人会懂。
只有星星才是接近永恒的,而人却不是。
人怎样才能接近永恒?唯有爱才能让人接近永恒。
2023年3月3日改稿於上海南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