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里的画

我热爱旅行，也热爱绘画。我喜欢背着画架在各地旅行。

有一次我到了一个村庄里。这里不仅风景如画，居民也非常好客。我借住在一户人家。

房主的儿子叫柯里，今年十五岁，他的脸总是红扑扑的，习惯独自坐在草地上，或者挟本书发呆，眼神深邃又迷离地望着远方。他的成绩并不理想，房主托我每晚辅导他的作业，这样可以免掉我部分食宿费。在我的辅导期间，他也常常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然而我毕竟在这里过了两个星期，我打算明天清早就离开。

下午，我在房里收拾行囊，自觉离家有些久了。我把需要的东西叠整齐放进包里。

我正在收拾画架，柯里缓缓走了进来。他走到我身边，拾起画笔，轻轻地说：“能给我留幅画作纪念吗？”

我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心里泛起了一种淡淡的不舍。每晚的作业辅导，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题材得由你来定。你比较喜欢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画一艘船可以吗？在海里的帆船。”

这个题目对我来说不算难。我铺开画纸，开始酝酿构思。这是我画画前的习惯：画家所作的，很多是把脑中的形象再现到画纸上。

柯里又开始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画一艘很破旧的帆船，在无边的大海上。”

我惊异于他脑子里为什么总有些奇怪的想法。这里四壁傍山，距海何止千里，他父母又都是普通的小商人，也许他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于是我回应到：“这种船根本无法在海上存活。它迟早要被海水吞没的。”

他抬起头说道：“所以海上是要起风浪的，风从东边吹过来，掀起了海浪，比帆船还要高。”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有点意思，在纸上描摹起船与浪来。线条在纸上飞扬，泛起了层层浪花。

他看着线条，赞叹道：“这里的线条非常好，连贯顺滑，像是绸子似的海浪。”

“这里的线条光滑自然，这艘船肯定经过了仔细的打磨上光。船主以这艘船讨生活，船被保养得很好。”

仅仅是几条线而已，他就已经说了这么一通话了，我开始惊异于他的理解力。

“这条线像是要飞天一样，这样飘逸。”

浪花拍打着船舷，已经有些积水了。

“船夫是个老人，他在海上奋斗多年，非常有经验，开始时有些惊慌，但随即又镇静下来。”我向他解释画中景物。

他呆呆地看着，似乎听得很认真，又似乎完全没有在听。

这样的创作于我是第一次，老实说，我画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指指点点。

画笔继续在纸上勾勒。“浪花一朵朵展开，又一朵朵归于泡沫。像是被帆船碾碎了一样。”他继续描述着。

“天空被阴霾遮住，现出一副狰狞的面孔，似乎要吞没一切。”我也被感染了，慢慢吐出了这番话。

他盯着蓝黑色的天空，以商量的口气说道：“天的颜色不妨有的地方亮一点，天空如果一片漆黑反而变成死寂，亮的地方漏出几丝光线，向大地预示一些转机。”

“但转机如此之小，几乎让人绝望。”我不禁脱口说道。

“绝望是暂时的，求生是人的本能。即使只有一丝光亮，人们还是会拼命去努力。”他语气凝重地说。

船主到底在天空的脸色中看到了什么呢？似乎画笔已如他的所思所想，超出我的掌握了。

“浪花继续拍打着帆船，有的帆片已经被抛起。”他继续自己的故事。

“天气这么凶险，老人用力控制着船的航向。”我也渐觉紧张，手心出了些微汗。

“浪花继续肆虐着，想要撕碎老人的帆船。它们狞笑着，预备要享用这顿美餐。”

画笔继续在纸上行走着，不过似乎再也没有听命于我，而是努力模仿着柯里心中的景象。

“这里，”他指着帆船的左边，说：“这里有一个女神，她很像人间的女孩，头发弯曲、飞扬着，就像海浪一样。”我为他超自然的想象力惊奇。

“她是海浪的女儿，非常美丽，也非常善变。她可以让海水平静地像她的梳妆镜，也可以让海水汹涌地像她难以平复的眼神。”他继续描绘着。纸上出现了一位丰腴的美人，眼神里有难忍的愤怒和委屈。

画笔继续游走着、穿梭着。

柯里继续创作他的画：“这艘船的右边，有一个男神，他用手轻轻捍卫着帆船，眼神充满着和气，似乎要抚平波浪，抚平女神心里的愤怒。”

“男神是谁呢？”我不禁问。

“他是大海的儿子。他比女神温柔和气地多。”

线条划过他坚毅的脸庞，健壮的躯体，他半身隐没在船头的海浪中。

“老人在他们之中，不时望着船尾与船头。他在这对男女中间犹疑着，但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争取破除风浪，平安回家。”

“为什么海里的神会有这样不同的姿态呢？”我的迷惑又增加了不少。

“他们同是海神，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女神美丽而骄傲，但又有些多疑。男神温柔宽厚，但又有点木讷，似乎从未发现女神的情意，但实际上早已将女神的情意铭记在心了。女神心里常常思念男神，但又难以启齿。”

“恋爱中的男女难以解决的烦恼似乎很多。”我抬头望望远山，沉思说道。

“男神这天犯了点过失，就是与风暴的女儿坐在一起说了半天话，却没有发现他们对面不远的海浪的女儿。她轻咬下唇，希望他能够看她一眼，可是却没有招到他的青睐。她坐在对面好一会儿，一直盯着他们，眼波由祈求变为怨愤，眼泪汪汪，含着气愤回去了。”

我听着他的故事，开始入了神，这些神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又像是希腊神话里的。

“于是她决意和他发脾气，这也不失为一种表达内心的方式。当天下午，当男神终于想到要去探问一下她的时候，已经晚了。女神的委屈难以遏制，化作海浪倾泻而出。”

“女神虽然脾气不太好，不过也率直得可爱。”我不禁说笑起来，却在心里暗暗担心：“这样可爱的女生，总不至于会做出些残暴的事来吧？”

“男神心中无法明白为什么。要让女神说出自己的心事是不容易的。女生总喜欢让你去猜她们的心事。他现在只能对着她的愤怒委屈求全，尽量平息她的不满。”

“恋爱中男生似乎比女生冷静一些，但其实他们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我补充说道。

“他护持着老人的帆船，尽量予以保护，同时也给女神以安慰。她的愤怒后来渐渐平息下来了。幸好她也并不真要撕碎老人的帆船。

老人终于松了口气，蹲坐在了地上。他为这对小儿女的胡闹感到无可奈何，但又由衷地祝福他们。”他的口气平静了许多，就像已经平静下来的波浪。

“这时候他抬起头来，蓝灰色的天空已经放晴，天边升起了绮红的晚霞，那是女神脸上的红晕。”

“她一定为自己刚才所做的事情感到羞愧，也为终于和男神互通情愫感到惬意。”我似乎看到过这样一个女生，依稀记得她脸上的笑靥。

柯里的故事虽然神奇，可是画纸上仍保留着之前的故事场景。那是整个故事最为高潮的部分，也是最为凶险的部分，转机隐伏其中。女神的脸色还未缓和，男神和老人的神经也未放松。

柯里看着画，收起了一本正经的劲头，转换出孩子那种天真的表情，我才重新认识到：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

他凝视着我的画，或者说是他的画，非常欢喜。

我把画取下，递给他。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好像故事里澄清一切的女神那样，对我说：“谢谢你的画，我会好好保存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的画。这幅画是你的口与我的手一起创造出来的。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神奇的创作经历，况且你的话让我想起了远方一个人。”

傍晚，我与房主夫妇道别：“您的孩子也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或者一个更出色的画家。我希望您能认识到这点。”我认真地说。

他们惊奇地看着我，似乎第一次听人这样说。

“他常常发呆，但并不是无所事事，他是在沉思和想象，他爱看书读报，这些品质现在很多孩子都不具备了。”我为此发现而激动不已。

房主夫妇似乎并未被我这样的激动而感染。我想也许不久他们就会发现柯里的奇特之处了，只希望不要做拔苗助长的事情。

清晨的太阳穿过了树林，将一道道光画在地上。我就在这样的光线里出发了。我决定先绕回我家乡的村子里住几天，这并不耽误我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