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之名

作者: 空灵子 | 来源:发表于2021-09-01 19:34 被阅读0次

    一大早,母亲来电话,说要和父亲来城里。父亲要去医院拿胰岛素,她要去大仙庙。

    我曾问过母亲:“您真的信神吗?”

    她说:“半信。”

    “半信”,神如果听到了估计要生气。但我的理解是,她在能用自己的认知,为问题找到答案时,她是不信神的,她自己就是神,只有实在无解时,她才去选择信神,而不是信人。

    其实,就算她讳莫如深,我也知道她这次想要求解什么,并已预知结果,但我并不想阻止她。

    有些事,你可以看着发生,但却无能为力。

    1,

    我不信神,但我却愿意去庙里。

    我喜欢寺庙里安静肃穆的气氛,也喜欢烛火燃烧时,橙色热烈的火焰,我更喜欢看人们,在神坛面前表达诉求,以及神像安静倾听的态度。

    大仙庙古老的阁楼,建在崖壁间,一道狭窄的石梯,旋转而上。山门旁,一个女人开着一间小店,周围的更多房子,因为拆迁,已经夷为平地,瓦砾上,开满了各种野花,让这里显得更加荒凉,寂静。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见到我们,像蝴蝶一样,热情地从小店奔了出来,笑得如花一样灿烂:“你们是来烧香吗?在这里买香纸上去吧,只要十元一份,这里的老爷可灵验了。”

    母亲说:“等等,我要先找个人。”母亲急匆匆地往上走去。

    找人?不是求神吗?这女人,玩什么幺蛾子,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亲戚?

    我跟上母亲,眼前却又回荡着女人讨巧地笑,心一软,于是,对母亲说:“我想抽签,我去买两份香烛吧?”

    “那你去吧!我等下拿十元钱给你。”

    “十元钱而已,给什么给。”

    我转身跑回小店,美美享受着女人的笑容,六对红烛加三十根香加鞭炮加黄纸,十元钱,我不知道她还能盈利多少,廉价得太不真实。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受了神袛在上的影响,但她的温柔热情,真的很动人。

    来到庙堂,门口坐着一中年男人,我才发现,这是一座道观,男人不像道士,一身俗人的装束,使我放松。

    庙堂两侧摆着长条椅子,神坛上供奉着天师金身,身披红绸,束冠端坐。两边墙壁上,立有很多碑文,其中一块,介绍了天师的身世,修道传说,似乎大同小异。说是三百多年前,一位名叫陈世贤的修行者,在此山崖下羽化成仙,留下不腐肉身,后一身患恶疾的男人与儿子路过此处躲雨,见肉身便跪拜祈祷,回去后身轻如燕,疾患无药而愈,男人感恩仙缘,便捐出钱款,为肉身菩萨镀金,并在此修庙香火供奉,济世渡人,造福四方。

    如此,也说明这属于地方神祠,到底和正统的道教有什么关联,我并不能识别根源。

    母亲在右侧厢房走廊上探头探脑张望,见我进来,过来就翻包,要拿十元钱给我,我拒绝,那中年大叔说:“这个钱是必须给的,要不能,烧的香烛,都是你的。”

    “哦,原来如此,有道理。”

    我将十元钱接过,母亲又跑去厢房门口了,她似乎对拜神并不积极。

    我跟过去看,厢房内,比空寂的大殿热闹多了。

    厢房很宽敞,阳光照在大玻璃窗上,窗前并排摆着四张书桌,分两组靠着。书桌上摆着文竹,毛笔,书籍等,里面靠墙,放着一排书柜,书香味很浓,和大殿神秘的气氛有点脱离。

    一位白头发老先生,年纪看上去已七十古来稀了,戴着眼镜,对着门口坐着,正在和一年轻女子轻声说话。那女子背对着门口,低着头,偶尔喃喃回应几句,手指随意在桌上划拉着,气氛有点沉闷。

    在另一组桌子边,就轻松多了,一位胖胖的女人,正笑逐颜开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桌旁站着一位中年女人,臂弯里依偎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门口藤椅上也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怔怔望着老先生那边。

    母亲说:“看样子,还得等等,我们先去烧香吧!”

    原来,她不是来找神坛上那位的,而是,厢房里的这位。

    2,

    我问母亲:“你是来找这位老先生的?”

    “这是你六舅母推荐给我的,她说这位先生能化解很多问题,很多人都来找他。”

    “那你到底是求神?还是求人?”

    “当然是求神。”

    这使我严重迷糊了,人神不分,不至于吧?要想知道答案,也只好继续由着她。

    我喜欢生活有仪式感,细节,可以使平凡,更有质感。

    我屁颠屁颠地跟着母亲,将那大把香烛点燃,分别插在庙堂前后左右的香炉中,对着神坛作揖完,母亲说:“你可以抽签了,也可以自己丢告子(筮),一正一反为胜,表示你抽的签,得到神的准许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求什么,只是觉得,来了,总要干点事才对。于是,就跪到蒲团上,象征性地摇了一张财喜,加一张姻缘(情感)。

    丢那两个告子(筮:竹子做的)时,不由要想到三舅在外婆坟前祷告,不管怎样丢,那两告子都两面相同的落地,三舅只能不停地自圆其说,不停给外婆道歉,避重就轻地细数一众儿女没做好的地方,丢了七八回后,才能得一次正反,也象征着终于获得外婆在九泉之下地原谅。而我其实很想提醒他,三舅,你这两个告子,应该是头重脚轻没做好,该换了,但终究没说出口。

    显然,庙里的告子总是更迎合人心意,我第一下就丢了个一正一反,丢第二下时,就差不多找到了手感,没一点技术含量。自己去签房的墙上找得解语,财喜说一两利来九不九,谨防小人弄精神,我笑,姻缘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更笑了。

    母亲似乎对求签一点兴趣也没有,看我求姻缘,又笑骂我胡闹。这使我怀疑,她的“半信”,也似是而非。

    她依然在那厢房门前眺望着。那女子始终站在桌子前,似乎有很大的难处,总不得解。那对开心的母女已经离开了,厢房里变得安静。

    大殿里,燃烧的红烛独自摇曳,香烟缭绕,神高高在上,乌黑的面孔,并不使人看得多真切。我到处转了几圈,百无聊赖,便也去到母亲身边呆着。

    靠近厢房门边站了会儿,总算听明白了。

    老先生对女子说:“你真的决定要离婚吗?你虽然只有29岁,但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虽然你没有做节育,要再嫁,也十分容易,但你能保证嫁得更好?”

    胖女人也接话道:“你能生三个孩子,也说明你们夫妻有感情基础,离婚了,你这三个孩子怎么办?儿子那么小,也肯定不会给你的。”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老先生,只说:“问题是我就是不想理他了,在外面做工两年,一分钱没有回来,家婆他们还天天挑事,我受不了了。”

    老先生一如刚才,语气轻柔地说道:“如你所说,这男人现在不也回来了,天天在家陪着你,也可以看得出,他也认识到自己错了,想要挽回你。看在孩子份上,你也没必要一头倔到那头去的,一把屎一把尿的日子都过来了,你现在放弃,再嫁再生过,也没那么大不是么?你要明白一点,不管怎么样,吃亏的都是你……”

    女人又沉默了,老先生靠向椅背,安静地看着女子,等着她自己理清头绪。

    女人终于在纠结了几分钟后,点头应允不离婚了,愿意听老先生的话,再努力一下。看她不高的个头,丰满的身材,标志的模样,还挺可人的。

    “既然你想清楚了,我再给你两张合欢符,带回去烧成灰,和你老公泡水喝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看他们要结束了,我和母亲走近去。才发现,女人脸上泪痕犹在。

    小女孩也跟着过来,依偎到女人怀里,女人坐下,搂着孩子坐到腿上,悄悄拿纸巾擦干眼泪,再把脸贴到孩子的头发上,轻轻摩擦着。

    看老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檀木盒子,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大章子,在两张写了女人夫妻生辰的字条上,分别盖了两只蓝色的大老虎,交给女人。

    女人接过纸条,表达了感谢,并问该付多少钱才好,老先生摆摆手,说:“这不用你的钱,只要你过好了,记得来神前还个愿就好。”

    女人站起来,低着头,在牛仔裙后面两口袋左掏右掏,拿出所有,也只搜出来一百多元,执意要给钱,老先生连连摆手,胖女人赶紧过来拦住,女人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胖女人拥着女人和孩子,一边安抚,一边走出厢房去了。

    这一幕,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3,

    我终于可以坐在藤椅上了,悠哉悠哉。

    终于轮到母亲了,她要求解的事情,其实,我认为是无解的题。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积累的,但我们说没用,母亲似乎需要更可信赖的答案,她很焦虑。

    民间说法,七月十四,鬼门开。而红彤彤的彼岸花,正开满河岸。

    这一个星期,山城接连发生了五起车祸,成为这一年,事故发生最集中的一个时段。

    在七月十五日当天,就发生了两起。一辆装满竹子的挂车,躲避逆行的电动车,侧翻,将骑车女子的左腿膝盖下全压没了,现场视频,在当地各微信群里疯狂转发,还有一起,是一辆小车没刹住车,钻到正在掉头的挂车肚子下去了。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我十四岁的侄子,当天和一同龄的同村少年,偷偷骑着一辆二手鬼火机车,沿着狭窄拥挤的国道,翻过40多个急转弯的大同岭,奔袭到一百二十公里的外省去了。他们身上只带了十元钱,没有身份证,手机也没电。

    当时,我们正在乡下亲戚家帮忙。侄子这段时间,都不愿意和爷爷奶奶出门,一边说要自己在家,一边骑着电动车到处飙。

    我得知时,很生气,责怪父亲为什么不把电动车轮子卸了,他说:“在家附近骑骑没事。”

    很显然,少年并不由他们想象发展。

    通过监控,确定侄子是在十四号上午十一点离家,一直未归,到凌晨三点,父亲说打通了他的电话,侄子说车坏了,他和那个少年,正在一银行柜员机的亭子地上睡觉,再想问他在哪里,那边就挂了电话。

    再打就不接了。父亲没有一点办法,通知了我弟弟后,带着一切疑问,装得云淡风轻的样子,第二天继续到亲戚家帮忙。

    到下午,才等来我弟的消息,他在湖南找到了孩子。当时,这俩少年,正在一座歇业的水上乐园里,正满身灰尘地打扫一间没上锁的房间,准备在那过夜。

    同去寻找的,还有另一少年的爸爸,他们得到一知情小孩指引方向,发动了很多的朋友,差不多找遍了那个市的大街小巷,最后还是弟弟抱着试试的态度,将线索指向水上乐园,因为他只带侄子去过那。

    没想到,他们真的在,孩子简单的直线思维,彰显无遗。找到后,带他们去吃饭,还没有上菜,俩孩子先狼吞虎咽地白干了一大碗米饭。

    经过询问,机车是侄子和那个少年,在这两天内,偷偷从另一未成年少年那买的,还打着两千多元的欠条。他们商量好,一起想办法偿还。这点,从调取他们QQ聊天记录里得到证实。

    我的弟弟连夜从外地赶回来,不顾我对他别用暴力的劝阻,面对孩子将自己一切行为,视为理所当然时,他还是失控了,对孩子一顿暴栗猛揍,将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他气愤地做出解释:这孩子智商有问题,不如再打蠢一点。

    当时,一贯慈祥的爷爷奶奶躲得远远的,他们已经被这孩子气得绝望,当爹的教育儿子,天经地义。母亲还不时地一边哀叹:“真是家门不幸,祖坟冒了黑烟。”

    在父母亲眼中,他们这个向来乖巧、诚实的宝贝孙子,一夜间变成抽烟、撒谎、飙车、逃学的不良少年,让他们很是无所适从。

    我一直不能理解,叛逆的思维,怎么可以如此无所畏惧?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能干的事吧,饿了渴了,最后或偷或抢,或流浪地球,或随遇而安,他们的命运,可以自由得像风一样。

    而人们重点形容的,还是那辆改装后的鬼火机车,屁股翘起来,在路上跑,也像风一样。

    母亲伤心,是因为侄子可以毫不顾惜她十四年的养育恩情,就这样放肆地离家远走;父亲伤心,是因为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随时会要了他宝贝孙子的命。

    我悲哀的是,人们始终都没法反思明白,我们的家庭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4,

    老先生安静地听母亲诉说着关于大侄子的事情,我不认为会有很好的方法,去使得母亲明白,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

    于是,我无心听下去,便对母亲说:“我下去找爸爸,去后山走走哈。”

    母亲说好,我一溜烟跑下山来。

    父亲不喜欢进寺庙,他对这种事,简单直接地拒绝。此刻,他正和小店的女人聊得热闹。我邀他去后山看看,他欣然同意。

    后山谷林地里,崖壁上,都开满了火红的彼岸花,蝴蝶飞舞,鸟鸣啾啾,漫步其中,人便无忧无虑。父亲心情极好,对于母亲正在咨询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说:“我已经准备了几条牛稍子(竹条子),侄子再不听话,也就只有下手揍了。”这或许就是使父亲对未来保持信心,能平和而好心情的原因了。

    这几天大侄子很听话,在弟弟远程监督中,他一丝不苟地完成着作业,还有家务劳动等,而我是建议弟弟把孩子带到身边去的,没有什么会比父亲地陪伴更好用。但母亲说:“还是要让他多读点书。”我认为,这是个很冒险的决定。

    走走停停,二十分钟后,母亲来电话,说她下来了,我们便停止了游荡。

    接到母亲,打道回府,路上,我问母亲:“老先生怎么说?”

    “他说这孩子心还是懵的,还不懂事。”

    “就说吧,和我们说的,又有什么不同。”

    “他要我带过人来,或者拿张照片也行,他再进个表,保他平安,只要过了这几年,也就好了,要我们耐烦细心一点。”

    “那你就带照片吧,别让孩子参与这些。”

    母亲“嗯”了一声,算做是答应。

    “进表这些,有没有说要多少钱?”

    “只说进表,庙里要进行每日上香做祈福仪式,需要一段时间,要压二十元香火钱,倒是你,抽了两张签,让我投了两元钱到功德箱里。”

    “我倒是忘了这茬了,这么便宜,山后圆明寺可不是这样,明码标价,抽一签要二十元,还可以扫码支付。”

    “信者有……”母亲呵呵笑着,我知道她的意思。

    这庙虽小,但还在守住教义本真,只行教化,想必,这样的真是不多了。

    用我俗人的概念去理解,这位老先生,实质上,是以神之名,用个人的见解,为人解疑答惑,并为伤心人做必要的心理疏导。他并没有像我一样,去追根究底,谴责人们在生活中,因为认知不足而犯的错误,而是努力用包容理解,去安抚一颗颗不安的心。

    或许,母亲所要寻找的就是这个吧!就如那个想要离婚的女人一样,她的眼泪,代表她依然有所留恋,她需要的,恰只是一份坚定的力量,来支持她做出那个艰难地选择。

    老先生以神之名,间接地给人建立起一份精神的寄托、和一份心灵的倚靠,使人重新树立信心,调整好方向,去更积极地面对未来。

    或许,侄子需要的,也是同样的东西吧,而不是一味地谴责和暴力。

    或许,无为的意义,也莫过于此。

    在内地,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心理咨询是非常稀缺的,也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并不为人日常所知所用。世事纷扰,人总有烦恼的时候,总很难得到正确途径去释放、去倾诉。

    求神,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心理援助。

    看世间百态,以神之名,老先生能获得那么多人的信赖,他势必要比一般人,更能洞悉世故与人性。

    虽然,我仿佛能看见,他们依然要拿了那盖着蓝色老虎的白纸条,烧成灰,泡水给大侄子喝,并告诉他:“这是定性收神的,喝了你就不会发猛了。”不管有没有用,我想,他们一定会这样干的。

    可那又如何呢?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以神之名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mkfw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