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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转到感染科的时候，接触到的大多数都是新冠病人。我今日给新收病人做心电图，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一个约摸60来岁，160cm左右的大姨，架着80来岁，178cm左右的老大爷，颤颤巍巍地去上厕所解大便。大爷整个身子几乎全部靠在大姨身上，大姨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拉着大爷搭在肩上的手，腰身往大爷一侧微倾，两腿稍稍分开，便架起大爷一步一步向屋里的厕所走去。
我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帮忙，手却在触碰到大爷的时候被甩开，他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我，冲我哼哼，我愣住了，有些不明所以。
一旁的大姨立马陪着笑，“对不起啊，医生，这老头认人，不让其他人碰他，没事，我自己可以的，您忙去吧。”转头又朝一边的大爷吵道，“做什么你，这是医生，好心帮你的，甩什么甩！”
大爷立马蔫了下来，像个孩子一样瘪着嘴不说话，拉耸着脑袋继续往前走。
“医生，没问题的，她习惯了，都这样照顾老头将近40年了。”隔壁床的大叔率先开了口，估计是看我依旧站在那里不愿意离去，想给我解惑。
虽然干完手下的活，但我还是不放心，站在厕所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当大姨扶着大爷出来的时候，她看到我依旧站在那，愣了一下，随即朝我笑笑点头示意。我也笑笑，跟在他们后面，虽然没有扶着大爷，虽然没能帮上什么忙，但我还是要看到大爷躺到病床上才安心。
大姨一边捯饬着大爷，一边给我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大姨在20岁的时候便嫁给了40岁的大爷，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大爷是个精神病患者，智商只有7岁，还需要一直吃药治疗，而且还患有难治性癫痫，并且左小腿肌肉萎缩，没办法正常行走，需要拄着拐杖。正是因为这样，哪怕大爷家里条件再好，也没有办法娶亲。
大姨家里比较穷，她在家里排行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早早就辍学帮家里干农活照顾弟弟妹妹，训斥惯了他们，她的大嗓门也就这般练了出来。由于常年农耕让她有使不完的力气，肌肤也晒得黝黑，整个人像个汉子。
他们本不该相遇，两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绕是地球是圆的，也万没有相遇的可能。
可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大姨家里想要供小弟上学，父母便让她去省城里打工，那时候她没有什么能耐，除了会照顾人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她便在一家医院当起了护工。
由于她干活卖力，工作细心，为人真诚，且将患者照顾得很好，便有很多雇主记住了她。
她经人介绍，来到了大爷家。大爷家里的护工因为家庭原因，没有办法继续干下去，他们才托人找新护工。
大姨也没想到，这护工一当就是一辈子。
她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完全将大爷当成一个7岁的小孩照顾，那时候大爷完全将大姨当成了拐杖，去哪里都靠着大姨。他本就不喜欢拐杖，又正好有人能架起他到处走，还有人陪他说话，陪他玩，这让那时候的大爷很欢喜，他很黏着这个新护工。
家里父母看在眼里，又仔细了解过大姨的为人，便有了想法。
他们不奢望抱孙子，只求自己百年老去的时候，有个人能照顾他们的痴儿，不至于让他晚年受尽冷眼与欺凌。
于是便张罗开来，他们找到大姨的父母，许诺丰厚的彩礼，并承包幺儿的所有学费，附加赠送一套市区的房子。这在那个年代，这些财富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所以当时大姨的父母很爽快地答应了。
大爷的父母又找来大姨谈话，他们剩余的所有资产都可以交给她，只求她陪伴大爷一生，照顾他，真心对待他。待大爷百年老去，她才可以改嫁。
多分衡量下，大姨同意了，大姨和大爷领完证后，他们签下了财产协议，而大姨也签下了她的“卖身契”。
两位老人似乎是完成了心事，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离去了，偌大的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刚结婚那一年，婆婆简直将我当成亲生闺女，事事就着我，想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母爱。让我有了归属感，她甚至拉着她儿子去做了绝育手术，因为她了解过，他的情况不适合有孩子，遗传的概率达到50%。也许她懂得养一个痴儿的艰难与痛苦，所以不愿意让我再承受，哪怕有50的几率值得欢喜，她也不愿意让另外50的几率让我继续心碎，或者是继续困着我。那时候就想着，即便照顾一个傻子一辈子也认了。”
说起婆婆的时候，大姨眼角泛着泪光，她是真的将婆婆当成自己的母亲般放在了心里。
公公婆婆去世后，大姨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她不会经营，便将公司转让，两人守着上一辈留下来的钱财度日。
“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但这个傻子是真的傻，别人怎么说他骂他都没有反应，一听到有人说我骂我他就找人拼命，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大姨给大爷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将一只手搭在上面轻轻拍着，一边哄着一边继续和我说话。
似乎是憋了许多年的话，今日终于得以说出来，又许是我那真诚且同情的目光太炽热，大姨讲得格外认真与详细。
她轻飘飘地说着，似乎在讲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我心里清楚，想要照顾一个智力低下的成年人，往往比照顾一个等智力的同龄小孩要困难得多，一方面需要维持正常的生理需要，一方面还要根据他的精神需求陪他闹，陪他玩，陪他活下去。她的所有精力所有时间都耗在了大爷身上。
大爷在大姨的轻哄下，继续睡着了，他这次住院本就是因为高烧加上癫痫发作才住进来的，一系列的药物作用下，他本就比较累，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他现在是越来越糊涂了，智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也会跟我对着干了。”大姨轻叹一声，静静地呆坐在那，自言自语。
我退出了病房，不再打扰他们。
从大姨讲起他们的故事时，我就很想问一句，“您后悔过吗？爱过吗？”但又觉得这话有些多余。
40年的相伴照顾，若说没有爱，是很难坚持下去。而且大姨说起大爷时，眼里是有光的。
虽然说大姨一开始是因为钱财和大爷在一起的，但往后的几十年，我从那一高一矮相互依靠的背影还是可以看出，是谁将谁架起了那些丢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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