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故事

      最近朋友圈一直在推送范雨素的文章，看过之后倒真的很喜欢。记得有次和女儿聊天，说起人的才华可以做什么。后来想到一个比喻，觉得人有才华就如同有钱，有了钱可以有选择，有钱之后做的不同的事，才真的能看出人的志趣所在。才华也是，有的人的才华拿来写了书，千古名不朽；有的人的才华拿来谋了前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范雨素的才华拿来记述了生活。

        昨天高中同学扬言说，不想再看我写的散文、说明文和议论文，说让我写个诗给她看。被我一口回绝。曾经跟女儿界定过我的写作水平，基本在会议纪要和最通俗小说之间。一度我以为自己最擅长的写作是做策略报告。范雨素的记述让我想起余华，和那些乡土的故事，那些生生不息的人们。曾经给女儿写过一部不成功的散文集，记述了我小时候的事。女儿小时候睡前除了听读书，听故事，还喜欢听我小时候的事，后来上学了，建议我写出来给她看。试着写了一些，有些勉强能看，有些完全没味道，女儿说没有讲的好，后来就放弃了。那时正是我非常擅长做各种战略报告的阶段。

      记述生活其实很难，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跌宕起伏的故事。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自己，都历经生活变迁。每个人的故事讲好了，都是厚重的；讲不好，都是寡淡的。作为曾经写个散文都以失败告终的人，我真心觉得范雨素不错。

      这种不错就像生活中某些时刻的震惊。你以为是平常的，其实是石破天惊的。记得几年前去朋友家，刚好朋友不在，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朋友家的阿姨聊天。没想到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阿姨是东北人，年轻时读过书，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后来嫁人，生了两个女儿。结果发现，丈夫是个赌徒，基本把家当都输光了。离婚的过程很折腾，丈夫不愿离婚，到她的单位去闹，后来不得已把工作辞了，只身来到北京。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北京有十来年了，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她很乐观，并没有和我多说苦楚，似乎只是别人的故事。不知道在其间，她曾经忍受了多少和女儿分别的痛苦。她在朋友家已经是第二份工作，第一份工作做了十来年，在一户人家把两个孩子带大了。后来有一次在大年夜伤了手，雇主坚持让她做好饭再去医院，因为时间耽搁了，到医院时部分组织已经坏死，再不能复原了，就留下了一只有残疾的手。她这次提到了伤心，说到和雇主的孩子们分别，眼里有泪。她因此离开了前雇主，来到了朋友家。朋友是虔诚的基督徒，家里也多有基督徒的聚会，她后来被感动，也成为基督徒。两年后我见到她，感觉她整个人都是有光彩的，那时她已经再婚，看得出她很爱自己的丈夫，觉得他是可托付之人。

每个人的故事

      看到范雨素的文章，我第一个想起了她。不知道如果她来写下自己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范雨素的文章里有一种很深的东西，是对苦难的淡然，这些《活着》里有，很多人的面貌里都有。记得几年前去台湾，在垦丁的浴场买沙滩用品，售货员是一位打扮入时的老太太，她快人快语，告诉我她有好几个女儿，已经过世的丈夫是司机，她遭遇了长时间的家暴，后来丈夫车祸去世时，她的感觉竟是终于解放了。后来她一个人把几个女儿拉扯大，女儿们很孝顺。记得她很开心地说，现在用的化妆品都是女儿们送的，感觉自己又年轻，又漂亮。

      母亲是讲故事的好手。很多故事，是她晚年时讲给我听的。我们看到记述1960-1962的历史可能只有一句“三年自然灾害”，母亲的讲述还原了其间的史实。母亲那时已经工作了，在学校做老师，平时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周末回家。母亲说，每个周末走回家的路上，都能看到饿死的人。一开始还是有棺木的，后来死的人太多，置办不起棺木了，有的死人就被放在旧式的柜子里。后来，连柜子也没有了，只是草草地用席裹起来。母亲学校不远处有一处劳改所，劳改犯饿死的非常多，就简单地放在路旁，每个人有一个名牌，家人可以来认领尸首。饿蜉遍地是什么景象呢？没有比这个更生动的解释了。

      现在住的社区有很多苹果树，最近正是苹果花盛放的时候。我的院子里也有一棵。不下雨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树下看书，兔子和松鼠们经常旁若无人地经过，有时会盯着你看看。太阳暖暖地照过来，苹果花的花瓣在阳光里飘飞。这时候想起一些久远的人和事，会特别有记述的冲动。

每个人的故事

      以前工作时曾经跟一个大的金融机构合作，那家大机构的领导真的是对中国资本市场有最清醒认识的长者，他也很健谈，讲资本市场上的故典，极为生动有趣。有一次一起吃晚饭，当时正有一个涉及几十亿的信托资产的到期兑付问题，在市场上被传得沸沸扬扬。他当时曾为了这个项目深入敌后，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他讲了很多细节，让我忽然明白，所谓资本市场，如果最后回到实体，还原到细节，究竟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根本不知法律为何物的政府，也许是一群根本不知什么是金融产品的居民。记得以前公司项目经理和金融机构的人一起去看项目，回来的时候说一张照片也没带回来，是因为被本地的的人看见了，强行要求他们必须当面删除所有照片。

      其实，生活中是大多数人都沉默的。有些不能说，有些不可说，有些没有说的对象，有些不愿说。最后留下来的，记述了人类生活的，可能只是人类生活中的惊鸿一瞥。那些散落在民间的故事，如同一个个飘荡的精灵，知道太多，但是不愿留驻。

      也许什么时间，我会重新去看当年写给女儿的不成功的散文集，也许我会把它整理改好。其实，当时写这个，只为告诉女儿一句话：我曾经有过快乐的生活，快乐恒久远，是在生和死之间最重要的部分。看来有立意是不成功的最重要原因。讲述就是讲述，一旦有目的地就不是了。估计这个公众号可以一直写下去的原因，就是我一直不知道这些文字有起点，但是会带着我们往何处去。这些文字产生在很多时候，有现在的杏花春雨，有大雪封门，有焦灼的时候，有快乐的时候。我是最近才发现，这些文字给了我很多岁月的光影，让我看到自己思想的变迁，最终让我体验到平静和快乐。也许我一生，也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这些时光抚过的文字，女儿终将从其中看到我们曾有的生活，曾经相处的时光。细碎的，温暖的，是她小时候的故事。

        文中图片摄自波士顿朋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