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熊维全,和我爹同辈分。按理说我应该叫他全爸,何以叫他全爸子?我也搞不清楚,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这种称呼法。
每次我都这么叫,反正也觉得亲切,他也爽快的答应。
我大名熊小君,小名永儿,而他叫我董永,他为啥这么叫我?我一直没问过。我猜想没有读过书的他,知道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看到我和董永都有一个永字,所以这样叫我吧。
他是我的邻居,比我大十多岁,自打我懂事起,我就看他瘸着右腿,不是很严重那种,但是明眼人一眼还是能够瞧出来。
听我爹妈说,他的腿是被他爹打断的,没钱医治,就落了残疾。
他爹身材魁梧,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但是性子急,总看见他在骂。
全爸子又是一个身体吃亏,但嘴不认输的人。他妈去世的早,两爷子关起门干架的时候,连个拉架的人都没有。
他俩总是一言不合就开干,先是他爹大声骂他,他小声的怯懦的嘟噜一声,他爹更生气了:“狗ri的,你还敢还嘴,老子打死你。”
上去就是几拳头,全爸子身体偏瘦一些,硬打是打不过的,有时候看吃亏厉害,转身就跑。
瘸着一腿,跑起来就像一跳一跳的,他爹又火了:“你给老子站住,你还敢跑?”
一溜烟的,很容易追上,两人又打成一团,直至被拉开。
这样的情景隔三差五就会上演,大家也习以为常。那个时候,农村人为了解决温饱,都没日没夜的干活,开始还拉架,劝阻。时间长了,都烦了,也懒得去管。
时间就在打打闹闹中度过,那一年他娶了媳妇,在女儿三岁的时候,老婆嫌弃他的窝囊,深恶痛绝日子清贫,于是丢下女儿,一去无踪。
同一年,他爹也撒手人寰。
他好吃懒做惯了,如何养得好女儿呢。我们总是听到小丫头说饿,也总是看到她在哭,穿的破破烂烂,脸上像极了花猫,随时鼻涕糊糊的。
他的幺爹幺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孩子要了过去,从此吃住在他家。
这个时候他一个人生活了,乐得个逍遥自在。别人该插秧了,他在睡觉,秧子快插完了,他还在睡觉。
他幺爹恨铁不成钢,把他一把从床上拖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田地到底还种不种?”
他一脸的云淡风轻:“种不种都行。”
他幺爹气得扬起手,想狠狠的抽下去,最终一跺脚走了。
他幺爹把别人家剩下的秧苗要去,然后又找人帮忙插秧。大家在田里帮他的忙,他倒手背在背后从田边走过,给大家打招呼,谈笑风生,那样子象首长视察工作。
轮到吃饭了,大家还没落座,他一屁股先坐了上去,他幺爹铁青着脸,恨得牙痒痒,可有啥办法呢?他哥哥的孩子,又只剩下这一根独苗。
一直帮忙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幺爹也死心了。从此对他不管不顾,看到他也装作视而不见,就象看到一个陌生人。
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他也种庄稼了,只是节奏总是慢几天,种庄稼讲究的是在黄金时节争分夺秒,晚上几天,黄花菜都凉了。
看到绿油油,长势良好的农作物那一定不是他家的。那种要死不活的,该绿的时候是黄的,该黄的时候是绿的,那一定是他的。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不见他吃好的,但是也没饿死。
总是穿的脏兮兮的,一件中山服,衣服口袋脱线了,他就让它掉在那里,裤子到处破着洞,鞋子露着大脚拇指。
有一年,在北京当兵的五爷爷回家探亲,看他穿的太破烂,就把一件半新半旧的军大衣给了他。
好家伙,只见他穿在身上,把纽扣扣的整整齐齐,也就看不出里面破烂的衣服。
他个子不矮,穿上军大衣,除了头发蓬乱,整体看起来倒也威风。只见他到处显摆,着实扬眉吐气了一阵子。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礼拜过去,军大衣胸前除了吃饭沾上的米粒,还有水渍,油污,时间一长,黑的发亮。
他烟瘾还极大,庄稼人大多抽叶子烟,就是那种从地里种出来,晒干以后直接抽的那种。
他是不屑抽的,他说他受不了那个味儿,他要抽香烟。
哎!长了一颗富贵的心,却偏偏生了穷得叮当响的命,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来的钱买烟啊?
他办法倒多,总是往街上跑,看到别人吃剩下扔到地上的,他就捡起来。
有时候遇到刚好人家才扔下的,还没熄火,他捡起来就是深吸几大口。
就这样,一天下来,他也是收获满满,除了自己已经过足瘾,还能装一点带回家。
他除了烟瘾大,电视瘾也大,他家没有,就到我家来。
有时候我们困得眼睛睁不开了,他还不走,我爹下逐客令了,他还不想走,最后不情愿的走了,还要抓起我家桌子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几大口喝个底朝天。
我们农村人喜欢用大杯子泡茶,最后少部分是不喝的,那叫茶母,后面添开水就行,这样喝起来还是味道极好。可是茶母被喝完,后面就没啥味儿了。
我妈气得背后大骂,可是骂归骂,还能怎样呢?他该来还得来,我妈把茶水藏起来,他竟然喧宾夺主:“今晚怎么没开水呢?”
有时候大白天他从我家门前经过,口渴了,自己进去,又是老动作重复,把茶母喝得干干净净。
我长大以后,离开了家乡,听我妈说,他的女儿长大了,自己谈了个男朋友,没有要一分钱彩礼就把自己嫁了。
他一如既往,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潇潇洒洒,不亦乐乎。
土墙房子年久失修坍塌了,村干部人道主义关怀,给他租了另外一户人家的房子让他住。
再次回到家是08年,我那时候事业刚刚起步,买了一辆奇瑞轿车回家过年,在老家的路上我看到了他。
他还是那个样子,头发一如既往的凌乱,就象浓密的毛草。衣服破旧不堪,走起路来略微拖着右腿,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布袋子。
我停车喊他,他一愣,看了我好久,最后兴奋的喊:“董永,啊,你是董永。”
然后腾出脏兮兮的右手使劲的摸着我的头,我让他上车,他看了半天。
我说你坐右边吧,他明白过来,绕到右边,扒拉了好几下,却打不开车门。我赶忙下车,给他开门,然后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置。
我开车继续前行,他兴奋的在车里不停的打量,嘴里不停的啧啧称赞:“乖乖,这车要值多少钱啊?要几十万吧?”
我说这车不值钱,几万块,他不停的夸我有出息。我正聚精会神的开着车,突然他从他袋子里双手捧出一大把核桃就要给我,我说:“全爸子,我在开车呢。”
他还在热情招呼:“这是今天买的,你吃啊。” 我哭笑不得,答应等会儿吃。
只听见右边的玻璃窗哗啦啦的下去了,那是他的肘不小心碰到了按钮,玻璃窗自动滑下去了。
他赶忙用手去抓,只见玻璃降到了车门里面,他脸都急红了:“这咋办,董永,我把你玻璃整掉下去了。”
我哈哈大笑,伸手触动按钮,玻璃自动升了起来。他看得一脸神奇,用手触摸,眼里写满不可思议。
把他送到家,我知道他喜欢吃烟,给了他一条香烟,又给了他一千元钱,并叮嘱他不能给别人说,我妈知道了肯定骂我。
他眼里雾蒙蒙的,嘴里不停的道谢,喃喃的说:“这咋好意思啊?这哪里好意思呢?”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我在江苏这边安了家,老家很少回去,我也是多年没见到他了。
昨天老家的亲戚打电话告诉我说,全爸子出名了。奋不顾身的跳进深水河里,救了两名落水儿童,自己差点丢了命,最后抢救过来了。
县上下来记者采访他,让他说两句,他说不会说话,记者让他随便说。
他憋了半天,说了一句:“见死不救,猪狗不如。”
村委书记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按辈分全爸子应该叫他文爸,大家都尊敬他,一是他辈分高,加之年龄也大了,又是村委书记。
只有全爸子不怕他,两个人似乎是冤家。
这次文爷爷夸他为全村人争了口气,他来一句:“你们永远是狗眼看人低,永远看不起我。”
文爷气得吹胡子,拿他又没办法。
听到他的消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就是一个生活的卑微,但自得其乐的人。碌碌无为,默默无闻,却能舍己救人的人。
好久没看到他了,真想听他再叫一声:“嘿,董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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