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最伟大的迁徙: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

作者: 吾我予 | 来源:发表于2022-01-31 06:04 被阅读0次

    题目:缺了一半的历史

    作者:粥好喝

    历史上最伟大的迁徙是女人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家谱这本史书缺了一半,正是她们的芳华。这篇文章,写找回这半部史的历程。祝大家春节快乐!虎年吉祥!

    1 半部史
    我在祖父的案头见到了那部残缺的半部史。多年以后,我从中解开了我的生世之谜。只是那个晴朗的冬天下午,坐在门口的石凳上,阳光斜照屋角,谜底压在咫尺之内,我却对眼前的一切懵懂无知。

    祖父老了。须发灰白,皱纹如秋波蔓延,鼻梁托着老花镜,镜聚着光,把支离破碎而模糊的字影拼凑回原状。

    老屋一律泥墙,居中开一门洞,开阖两道门枢,下设二尺门槛,两侧分置石凳,上设门楣,挂艾蒿蒲草之类香草。门内并列两根红漆楠木高板凳,左搁线装书,右列笔墨,当中铺一白纸。祖父坐于案前,头微微右倾,左手压白纸,右手握毛笔。阳光扫过屋檐,斜照案上。笔落,墨水如命运散开成字。

    祖父侧头,看三五字,嘴唇翕动,默念一遍,又侧头,写下。

    我问他,爷爷,你在做什么?

    祖父不动,手在纸上行走,便把光影切乱。他说,抄家谱。

    我问,家谱是什么?他说,记录我们周家历史的书。我家也有历史书。心中澎湃起来。回到学校,有得炫耀了。家谱在案上摊开,只剩半部。古书模样,竖排,文言文,没有标点,行楷,墨色晦暗,线装。

    晚年,祖父的生活过得很平淡。他有几片箬竹林,农闲时背着竹篓进山摘叶。院旁竹林如一朵绿云,砍下几支,花成篾条。细腻,精致。院里架个架子,柔软的篾竹纵横穿插,成圈,成阡陌,便出来一个斗篷的骨架。后门有一石头碓窝,盛水,将洇干的箬竹叶放入浸泡。秋收过后,北风渐起,将钱箬竹叶搪到骨架上,层层叠叠放在院里,像金色的水波,或星河万里。来年黄牛以犁头划地,烟雨蒙蒙,背上斗篷走街串巷,不久,斗篷就戴上农人的头,农人扶犁,一枝竹条驭黄牛。

    村里谁家添了人丁,女人们以竹篮装米,米里埋鸡蛋去看望。主人家大锅里水花滚滚,鸡蛋一碰,蛋清裹着蛋黄滑入水中,加黄糖。盛出荷包蛋待客。祖父离去,主人家递过一张纸条。一指宽。回到家里,红漆板凳并列门口,安置笔墨,铺好白纸,打开纸条,看取三五颗字,一一誊抄纸上。

    漆黑的屋内,窄小的窗前放着一张老式课桌,祖父拾旧来做书桌。放笔墨,烟斗,烟草烟袋烟杆,还有一摞线装手抄书。闲的时候,祖父就抄几字,或几行。多少年过去,积累了一摞。有人死去,也有新生命到来,他以笔墨送最后一程,也记下囝仔在这世界上最初一步。

    写好了,挨家挨户送去,嘴里清淡,心底全是郑重与期望。这是根,记着你从哪里来,要收好。这样的话,他从不说。他的感情,像一口古井,微澜也没有,深深的却全是认真。

    后来祖父告诉我说,我们是移民的后代。

    我惊奇地望着他。门口的老梨树不是一百多岁了吗?院子里的柿子树老得就快死了。山坡变成田野过去了好多年。连老屋也承传了好几代人。目光尚幼,只能照亮一百年。一百年往上,则是浩渺银河,想象也难以抵达。

    小小一方纸书,传承不易。创造历史,人本无意,毁掉,却是蓄谋。文革中,家谱毁了一半,剩下半部。

    留下名姓,这是中国人最后的执着。国有国史,家有家史。家谱上所记不多,生辰、子嗣、死日,如此而已。两行字,浅浅的似两条溪,却传承着根来枝往。断了一个,根本难寻。

    祖父走寻了几十年,一边走访,一边记录,才把毁掉的半部搜集完全。

    我问他,有那么重要吗?难道还要回去?

    他说,回不去了。但要记住。

    我问他,我们从哪来?
    四川马湖府。
    之前呢?
    湖北黄州府麻城县。
    再往前呢?
    江西抚州府金溪县。
    再往前呢?
    他说,那是缺失的另外半部史。

    明末战乱,四川人口锐减,湖广填川遂起。先祖易公从江西抚州府先迁至湖北黄州孝感乡,未立,甲申事变爆发,全国陷入战乱,黄州乃战略要地,张献忠引兵而来,兵临城下。易公已老,不能迁移,叫来四子。沿江往西。辗转颠簸,兵火不断。家谱丢失了。至此,易公以上历史不可考。根不可寻。在新的居所安家立命后,同治三年,立祠堂,修家谱。

    2 抹去的芳华
    一代人背井离乡后不能安身立命,第二代才把迁移地叫作故乡。当下乡村人口进城,道理一样。遂古至今,人类迁移不断,最初的故乡早已丢失,被唤作故乡的,都是“此心安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乡。人阡陌迁移,历史却不会凭空隔断,依然承传。
    小时,我常围在祖父身旁,看他抄写家谱。有些古字祖父不识,便问我,我再查字典。祖父静静抄写,却不知身旁有一颗巨大的好奇心。我喜欢在家谱中探索,就像在宇宙中探索生命的迹象。随意翻开一页,走进去,身旁散着墨香,在字里行间来回穿梭,就像灰墙青瓦的巷子。那些离我而去的生命,在纸上苏醒。孩童牵着风筝奔跑在初春的田野。一朵花飘在青山上,随即化作露珠挂在叶尖,坠下,一片草叶颤动,水花绽开,落入土壤,最后在一条大江里露头,穿越山脉之后,化作千万条水脉,绵延不绝往大海奔去。

    有一年过年,姐姐们回家。大家说起家谱。二姐忽问,为什么家谱上没我们呢?

    祖父说,族谱只记娶进门的女子,嫁出去的女儿由夫家族谱记载,若两边都记,会搞乱。

    所以,一个家族的历史里头,一个女人永远以母亲的身份出现是吗?她们的少女芳华,就被历史抹去了吗?

    3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徙
    四年前,我参加国务院精准脱贫成效第三方评估调研组,前往贵州调研。那天,我和搭档许珈往山上走,路过一家人时,一截燃烧的木柴突然从灶房门扔了出来,柴火遇水嘶嘶熄灭,升起几缕青烟。向导说,这家住了个老婆婆,耳朵不灵醒。

    我和许珈推开门。阿婆佝偻着身子坐在矮凳上,在切老南瓜,身后燃着一堆柴火。泥土地面凹凸不平,时间和生活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灰。地上并排搁着两块木板,木板上是一块牛皮厚纸板,南瓜就搁在上面。阿婆右手握着菜刀,左手五指并拢摁住南瓜,切下一小块,把小块剁成食指头般大小的小粒。

    "婆婆"!我叫了几声,许珈见阿婆没有反应,又叫了几声。阿婆仍专注于南瓜。

    许珈走上去,“婆婆,您好!”阿婆缓缓抬起了头,凹陷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

    “你是哪个?”阿婆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识两个陌生人。这时我看清了这位饱经风霜老人的模样。蓝布外衣,灰裤子,黑布鞋,系一条黑色围腰,戴一个褐色针织帽子,两只眼睛凹陷,眼皮像干皲的树皮快要把眼睛全部遮住,颧骨像石漠化的山头一样突出,帽檐下露出几屡银发。

    “我们是稻马县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到您家了解情况,您方便吗?”许珈用普通话介绍我们的来历。

    阿婆放下刀,侧过耳朵,说: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呀!

    许珈凑近阿婆的耳朵,加大音量,重复了一遍。阿婆依然没听懂,她有些灰心,嘴里念叨着,你们是那个嘛,认都认不到。

    我见阿婆没听明白,把自我介绍简化了一番,说:婆婆,我们是稻马来的。

    阿婆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把她听力较好的耳朵对着我,“安?哪儿呐?”

    “稻马!稻马县城!”

    阿婆顿了一会儿,稻马这个名字慢慢浮出记忆。“哦,稻马来的呀。你们来做什么嘛?”

    “来您家了解了解情况!”许珈说。

    “哦,要得。你们坐,冷得很,烤火!”说着,阿婆要去搬凳子,我们说不用了,却挡不住阿婆的热情和脚步。

    许珈坐下,拿起菜刀,切起了南瓜。阿婆端来凳子,把我推向离火堆最近的凳子,让我坐下,她在我和许珈中间坐下,背对着火。

    “你不用弄,手给你弄脏了。”阿婆想夺过许珈手里的菜刀,许珈说,没事的婆婆,我会弄。

    “你们刚才说你们是哪里来的?”

    “稻马。”

    “稻马?”阿婆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你们是小红和安安呀?”阿婆突然激动了起来,好像见到了许久没有见过的亲人。

    我和许珈笑了。

    “是,我们是。”

    “哎呀!崽崽呀!都长这么大了!”阿婆笑了,她的快掉光了牙而略有凹陷的嘴上,盛开起一朵微笑。

    “你的娃娃呢,咋不背来?”阿婆问许珈。

    许珈一听乐了,脸上破出一朵羞涩的微笑,“婆婆,他太重了,我背不动了。”

    “背来耍哈嘛,娃娃儿……”

    阿婆说,从她到嫁过来,就再也没有回过稻马,她常常想回去,可一直没机会。她说,现在走在路上,哪怕面对面看见娘家人,她也认不相识了。她说,我老了,活不到几年了,可能是快死了,人越老,越是怀念小时候,越是想念娘家的亲人,我最近老是想起小时候的家,想起爸妈,想起和弟弟相依为命的日子。我离开家60年了,爸,妈,弟弟,他们一个个都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回稻马看看,可我的娃娃又说我走不得路,不要我去,我说我走得路,脚不好我可以慢慢走,他又怕我摔倒了,不让我去。我好多次想回去看看,却一直没去成,我想见见娘家的亲人,可是脚不好走不得路了,我就希望他们能来看看我,每天呢,我就站在门口,盼望着他们,把对门的山都望穿了。

    “我最近老是梦到你们的爷爷,我梦到他被铁架子砸到,咽气前还在喊我,喊姐姐呀,救救我,我伸出手去拉他,却怎么也碰不到他的手,急得我眼露水止不住地流。”

    原来,阿婆把我们认成弟弟的孙子孙媳了。

    阿婆枯竭的眼睛里涌上泪水。许珈伸出左手抱住阿婆的肩,疼惜地看着阿婆,我握着阿婆骨瘦如柴的手。

    我们得走了,但我们不忍心开口。阿婆说,她要煮饭给我们吃。说着她想站起来。我说,婆婆,我们还有事,要走了,不用煮饭了。我看到她眼睛里明亮的光黯淡了下去。她摁着板凳站了起来,说,我给你们煮饭去,吃了饭再走。我说,婆婆,我们以后会常来看你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为自己说了谎而歉疚,只希望我们所扮演角色的真正的主人公,能常来看望阿婆。

    阿婆一定要送我们到门口。我们已经下了院子,转过身看见阿婆靠在门上,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们。我们向她挥手,她还是定定地看着我们,皱纹满布的脸再也化不出笑容来。我们走远了,不忍心回头却又忍不住回头,阿婆还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我回不了稻马了,我想见你们,我每天都扒在门口盼望着你们,把对门的山都望穿了。”我终于知道她说的“我想见你们,把对门的山都望穿了”是怎样一种思念和盼望了,

    拐下坡,看不见阿婆了,阿婆也看不见我们了。两个陌生人做了阿婆一个下午假的娘家亲人,听了阿婆内心话。

    许珈说,我们女生一辈子只能在生我养我的家生活二十多年,但那二十多年的日子却是最难忘最难割舍的。那个家生活着我们至亲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旦踏出这个家,就再也回不去了,当我们老了,会怀念那段岁月,想念那些亲人,思念那个家。

    我陷入沉默。

    犹太人散落世界各地,奴隶贸易,世界各地的人移民美国,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这些人类迁移彪炳史册。一个个女人,东移西进,南来北往,忍受着无边的思念,怀揣着文明延续的密码,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这才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大迁移。一个个的母亲生下一个个的孩子,搭建起一个个的家,这是历史的源头,历史从此滚滚不断,人类从此生生不息。

    4 另外半部史
    假期回来,我常带孩子们爬山。穿过田野,循小径上山,村子尽入眼底。树木繁森,田野挨着森林一路扑下来,直接到下一处森林。人家散落其间。

    最初只有一个人,后来变作一个村。

    男子从另一个家接过新娘,兄弟异爨,分作几家,成一大院。这是传统的家庭模式。
    男子远离家乡,女子远离家乡,在城市安个新家。不靠近夫家,也不靠近娘家。一家兄弟姐妹分散各地。这是现代化的家庭模式。
    家不一样了。历史却不被时空隔断。

    2016年,祖父去世。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摞家谱。有的成册,有的未完成。家谱是文言文,繁体字,没有标点,父辈多不能读。2020年,我把家谱整理成电子版。并把周家女儿写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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