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两天高考发榜,几家欢喜几家愁,想到历史上有那么几个人,要是活到现在,还是没戏。一个吴敬梓,一个蒲松龄,屡试不第,终生不过生员(秀才),心灰意冷,遂对科举深恶痛绝,大张挞伐,在著作里对应试教育和选拔体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馁弱的知识分子,只能通过文字渠道宣泄怨气。
还有比他俩走得更远的呢,远得从上海到纽约,这人叫洪秀全。他多次落榜,恼羞成怒,不是放弃,也不是继续发愤,而是破罐破摔,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造反。
如果你根据他们的遭遇就断定科举制度僵化顽固、泯灭人性,抹杀人才那就是以偏概全。科举是最基础的八股文标准考试,考试范围仅限四书五经,明清500年,考试千千万万场,试题都从那几本书里找,只好不断重复,各省刊发的历届考试范文堆起来都超过身高了 。就这么一门文科,除了背诵就是抄写范文,数理化史地生一概没有。
当年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各地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广大落后地区的男丁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很多天才就这样被抹杀了,而最有利的条件是女性被剥夺了考试资格,要知道女人读书往往比男人强。戏曲《女驸马》、《孟丽君》中发生的剧情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教育水平的差别和政策限制为应试的男人们去掉了一多半的竞争者,这是多大的福气,结果他们三个还是没考上,急人伐,怨谁呢?
他们目送县、州、府学的同辈人去省里,去京里,又目送下一辈,下两辈的同学纷纷及第,只有他们初心不改,固守原地,被评为历届考场最熟悉的面孔,心里的确窝火,又气又急。
洪秀全的诗词,平心而论,不用放到全国,只在县里看,就跟屎一样,但在广西桂平金田村,他算是大知识分子,因为杨秀清、萧朝贵等一伙人都在矿井里挖煤,不识字。洪天王要能通过科举平步青云,真叫日了狗了,他只有歪门邪道在行。
难道为洪天王专门设一套考试制度吗,全国考生千千万,每人一个标准,那还要考试干嘛?因为这三个人痛恨科举,就说科举反动,要一棍子打死,那我们还能找出三千个,三万个,三十万个竭力拥护这项制度的读书人,又该怎么说呢?
如果绝大多数人痛恨它,它拖不了1700年,早就完蛋了,不是吗?康熙早年,曾经废除过科举一次,结果舆论大哗,朝廷想以新的形式替代八股文,但遭到普遍反对,只好恢复科举。
凡事都存在利弊,不可能人人叫好,应试教育也是如此。我们不能说应试教育的宠儿就一定思想僵化,缺乏实践能力,优秀的基本素质可以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社会各个领域一展身手。
生命长达1700年的科举制度,在这些年里王朝不知道更迭了多少个,只有它还熠熠生辉、生机勃勃、一直到清末,科举制度终于不能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了,它弊病丛生,日渐衰老,最终被淘汰,这就像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然后油尽灯枯,寿终正寝。世界万物都是如此,任何事物都会由盛而衰,这是自然规律,不能因为某物最终消亡,就对它以前的表现一概否认。
(二)
科举诞生在隋文帝时代,传承与唐宋,兴旺和完善于明清。唐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初,就急着开科取士,看到莘莘学子们拎着考篮鱼贯入考场时,居然激动地连声说:天下之士尽入朕之彀(gou , 箭壶)中也!可见他对人才的渴望,当初寒门子弟还存在着一线晋升之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是戏言。
明代以前的科举没有一定之规,唐宋时代的举子凭诗赋,绘画等艺术特长也能被录取,但如何认定其优劣,则各有见解,框定人才的随意性很大。元朝把百姓定为十等:八倡,九儒,十丐。读书人是老九,还不如戏子和妓女,只比丐帮略好一点,蒙古人不肯学汉语,拒绝汉化,自然不会在乎中华文化,所以元朝的科举更像儿戏,政府不重视,读书人也不看重。
直到明朝建立,朱元璋幼年失学,文化程度很低,但他十分重视科举,把它作为国家抡才最重要的制度和渠道,国家开始不断建设和完善科举制度,最大范围地吸引想读书,能读书的人才加入到科举行列中来。朱元璋钦定八股文(又叫制艺)作为考试选拔形式和应试文体,从此八股文登堂入室,成为读书人改换门庭最重要的文化武器。
八股文有固定的格式,严格的标准,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原文。从起股到束股后的四个部分,每部分要包含两句排比对偶的文字,类似对联、律诗,讲究平仄工整,抑扬顿挫,合起来共八股。要求考生代圣人立言,模仿孔孟的口气说话。一篇八股文不过三四百字,还不如机关的一个通知长,却是博大精深,深不可测,囊括了很多文化知识和文学素养在里面,怪不得很多文化大家说:能做好八股文,诗词歌赋可以信手拈来。
辛苦娘子磨豆腐(三)
国家对考生身份有若干规定,家世须清白,三代之内不能有倡优、役吏、军户,或者有贱籍、冷籍(三代内无中科举的家族)身份的人员参加科举。清代状元张謇出身冷籍,只好托关系找南通张氏入他们户籍,作为张氏子弟参加科考,但被张家勒索了10年。
取得学籍的学生一律叫童生,范进50岁中秀才,中秀才前也叫童生,还有70岁的爷爷和10岁的孙子一起进考场,在考场上他们是平辈,一律是童生。童生照例在私塾里读书,父母付给老师(塾师)束脩(xiu),孔子时代,束脩就是几条猪肉,没有冰箱的年代,束脩不好保存,就改成学费,但还是叫束脩。
孩子启蒙到私塾,拜了孔子牌位,开始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初级课程,之后是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书》、《礼》、《易》、《春秋》。若干年里,大家都摇头晃脑读书背书,读得好坏,要看自己的悟性,老师的造诣。老师都是身负功名的,至少是秀才,高的有举人,乃至进士,皇帝的老师都是翰林,甚至状元。翁同龢为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太后、皇帝称呼其“翁师傅”,一时常熟翁家风头无良。
有的老师只叫人胡乱背书,却不分析义理,囫囵吞枣,弄得学生一团浆糊,终究体会不到读书的好处,这些老师不是偷懒,就是本身也不求甚解。
胡适早年在上海南市小东门私塾求学,她母亲每年付给先生8块大洋的束脩,通常2块就够了,那先生在正经的教学课上,通常敷衍了事,草草而过,而课后却格外卖力,给胡适一人开小灶,一对一的教学。胡适后来回忆说自己国学基础扎实,就得益于当年这位先生全面、耐心、深刻,抽丝剥茧般的教学态度,胡适更感谢他母亲对其教育的高度重视。可见,课外补习的盛行不是今天才有的,要读好书,天赋固不可少,银子也是万万不可缺的。如今更是拼爹的年代,寒门再也出不了人才了。
童生经过几年的学习和储备,就可以参加县学、州学、府学的考试,每年都有,凡是中试的就是生员,也就是秀才,或称茂才。从此就有了功名,可以穿长衫,见了县太爷不用下跪,作个揖,称一声:堂尊,有时县太爷还会说:看座,奉茶。书生再穷,精神人格上和官员是平等的,买卖人再有钱也是下九流,见官要矮三寸。
生员可以进入府州县的学校继续深造,又称黉(hong)门秀才,为日后参加乡试(省级考试)考取举人功名而努力,学校里的生员分为若干等,主要有廪生、增生、附生,学习优秀的生员有资格领取政府给予的生活补贴,这叫廪生,增补进学校的叫增生,而学习能力不佳,因扩招而勉强入学,享受政策优惠的叫附生。
根据朝廷的制度,各省、府、州、县学校,每一年,两年,或不定期地把优秀生员输送给中央国子监,这叫“贡生”,贡生就是把人才进贡给皇帝。贡生分为“优贡”、“拔贡”、“岁贡”、“恩贡” 等。
贡生进入国子监就变成监生,根据监生的来源和成色,分为“优监”、“恩监”、“荫监”、“例监”、“捐监”等,捐监最末。有的买卖人为了提高身份,通常给国子监捐一笔钱,或者多少升小米,获得一个部照,这是一张盖着国子监大戳的身份证明,未必真入学,这叫“捐监”,捐监不算正经读书人,但见官可以不跪,人格增值。
乾隆年间甘肃巡抚王亶(dan)望连年虚报干旱,粮食歉收,却不申请动用中央财政赈济,他只申领了几大摞国子监空白部照,说是给当地生员捐监,以收来的粮食缓地方之急,解君父之忧,无本的买卖让乾隆龙心大悦,大力褒奖了王亶望的公忠体国。
实际上王某人向商人滥发了4.5万张部照,每张收取300-400两银子,甘肃官场也效法上司,层层贪墨,他们只拿出部分现金购买些陈谷子烂芝麻,作为赈灾存余堆到国库里装门面,却谎报已经度过了从来没有发生的天灾。
国子监又叫“成钧馆”,监生自称“成钧进士”,其实生员离进士还有老长的路要走。太平天国队伍里有个人叫韦昌辉,就是个捐监,他打过一块“成钧进士”的匾挂在门楣上,结果被仇家砸了,人家不买账,认为他还是个泥巴种,因为挤不进知识分子圈子,韦昌辉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成了长毛的北王。
(四)
乡试每三年一次,八月开考,又叫秋闱,生员云集省城贡院。每人待一间考棚,黑压压几百甚至上千间,连续考三场,有的人奋笔疾书,似圣人附体;有的人抓耳挠腮,如猢狲上身。晚上出不来,睡觉伸不直腿,吃喝便溺都在里头,要写好几篇八股文,一篇策论,几首命题诗,八股文最重要,其它作为参考,决定人生的考试的确要褪一层皮。
辛苦娘子磨豆腐紧张阅卷,紧张等待,一个月后发榜,那天大家战战兢兢站在榜下,一个个找名单里是否有我,找到了就叫高中“乙榜”,有的人手舞足蹈,有的人喜极而泣,更多的人只能沮丧、愤懑,满怀嫉妒,中举者借钱也要大摆酒席,请同学们狠搓一顿,有些人肯来,有些人不肯来。这世界就是这样,一部分人满意,就肯定有一部分人不满意。
官府会把喜报送到生员住的客栈,或者家里,这下好了,人生的转折点从这里开始,凡中试者即为举人,茂才公成了举人老爷,仕途的起点就在脚下。纵然这辈子不再走仕途,只在家纳福,那也是望族,国家规定,士绅可以不当差不纳粮,蠲(juan)免傜役赋税。没钱的举人可以当讼棍要挟官府,有钱的可以恣意妄为,鱼肉乡里。周某人若早生二百年,想想都笑不动!
第二年春天,举人老爷们走马进京参加会试,盘缠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明清的举人又尊称为孝廉,是沿用汉朝对读书人的叫法,当时各郡对孝廉有特殊照顾,官府派公家的车送他们去京城。清末有个沽名钓誉的举人叫康有为,他号召在北京参加会试的同年联名给光绪皇帝上奏疏,由他起草并领衔,据说有上万举人签名,影响很大,史称“公车上书”。
会试又叫春闱,最高规格的国家考试。主考官,副主考官都由皇帝任命,称为总裁,副总裁。大臣莫不以当考官为荣,这些鲤鱼跳龙门的精英,将是国家第三梯队的储备干部,他们中的很多人将成为今后的内阁成员,封疆大吏,各部委主要领导人。
考官们被称为座师,是考生们一辈子的恩师,虽说师生关系是最纯洁,最不带功利的社会关系,但人总有庸俗的一面,不知道哪天就会请学生们帮个忙,又有谁好意思不给老师一个面子呢?如果某总裁官是个权臣,他更是会把一支国家官僚队伍拉到自己的旗下,呼风唤雨,左右朝政。
李鸿章一生遗憾的事情很多,有一件就是没能当上一届会试总裁官,因为他有个捣蛋的死敌叫翁同龢,以状元和帝师身份多次充当主考官,就是不肯让一回给他这个翰林,可见优秀人才是多么重要的政治资源,对干部的争夺是所有势力的首务。
(五)
会试在北京贡院举行,共三场,每场三天,要写多篇八股文,策论,命题诗,形式跟乡试差不多。发榜那天,举人齐聚皇榜下,皇榜用黄纸誊写,又叫金榜,又叫甲榜,找找有没有金榜题名?那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连喜鹊都会站在他家的树杈上报喜。金榜上有自己就是贡士,贡士从举人堆里选拔出来,录取比例从10取1到20取1不等,根据每届应试人数定,贡士人数300-400位,想想看,每3年全国才出这么几个,可见这些人是多么杰出。
贡士作为进士的预备学历,被称为两榜进士,所有贡士将在一个月后参加太和殿殿试,殿试最隆重,作为国家大事载入史册。殿试的主考官是谁呢?就是当今圣上。
殿试不考八股文,只考经济时论,请考生就近期发生的某一内政、外交事件,或某地区的施政状况,从国计民生、方针政策的高度发表真知灼见,如果考生身在乡下,又只精通八股文,就很难高屋建瓴地发表什么意见。发表政治观点对康有为是小菜一碟,虽然他八股文很滥,考个举人就用了17年。
殿试不会淘汰贡士,只为确定他们的名次,实在没有真知灼见,就胡乱写些看法蒙混过去。根据成绩,贡士被排成三甲,一甲只取三个,即状元、榜眼、探花,直接去翰林院任编修、修撰,虽然只有六、七品,但贵不可言,翰林是未来的内阁成员,称为“储相”。
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又是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一甲由皇帝钦定,二甲、三甲由考官们评选议定。
曾国藩是同进士出身,他问:既然都是进士,为什么我要加“同”字,人家说进士是夫人,同进士就是如夫人、小老婆,曾国藩听了很气愤。后来曾国藩考取了翰林,那届会试的总裁官是大奸臣穆彰阿,就是和林则徐对着干的人,他对曾国藩,这个湖南湘乡青年颇为赏识,选拔他进了翰林院,总算为国家做了一件大好事。
金榜题名,平步青云。黄梅戏《女驸马》中有一段唱: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状元等三人身着官服,帽上插花,打马在京师主干道上,万人空巷,争睹文星下凡,文星又叫櫺(ling)星,南京夫子庙的门楼就叫櫺星门。街道上围观群众都嘱咐自己的子弟向他们学习,光耀门庭,状元游街就是为了树立榜样,让良好的学习风气渗透到所有人的思想里。
琼林宴又叫鹿鸣宴,朝廷赐鹿鸣宴,取自《诗经.小雅》: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新科进士齐聚一堂,其实没有鹿肉鹿茸,鹿血也没有一滴,吃的是鱼鳖虾蟹,海参火腿,寓意独占鳌头。人生几大喜事,中榜是一件,死老婆是一件,夫人死了哭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
还有一件就是衣锦还乡,傻乎乎的项羽曾说:人生富贵不还乡,就如锦衣夜行。吴孟达中状元后,赶回家乡找蓝洁瑛和莫文蔚,这两个豆腐西施以卖豆腐供养他读书赶考,才成就他今天的功名!他抱着太太们激动地连声说:辛苦娘子磨豆腐,辛苦娘子磨豆腐。如果娘子们是丑八怪,估计他最多寄点钱回来。
接下来进士再进行一场朝考,名次靠前的就去翰林院报到,成为翰林院庶吉士,读三年书,毕业后(称散馆)到各部任职,或到皇帝身边充当侍讲学士。明清有潜规则,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这是必要条件,即有此条件未必行,无此条件必定不行。
没有进翰林院的就直接去各部任职,或者由吏部派到各省候用,进士条件很硬,遇缺就补,称为“老虎班”。
自有科举以来的1700年间,有案可查的进士有10万人,举人则不可数,至于秀才,浩浩荡荡,如非洲角马大迁徙。这些知识分子是为中华文明传承薪火的人,经常听人说:难道我们还不如古人吗?说这话的人不是大言不惭,就是极端愚蠢,从文化、素养、情操、道德、境界各方面论,我们哪样比得上古人?
社会发展不靠英雄,不靠朝代,更不靠政党,只能靠知识,知识分子是知识的载体,这些分子越多,国家就越有希望。如今,假分子很多,真分子不但不多,而是太少,太少。
附优秀八股文一篇
王鳌《百姓足,孰与不足》(论语·颜渊)
破题: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承题: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 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 哀公。
起讲: 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
入题:诚能百亩而彻,恒存节用爱人之心,什一而征,不为厉民自养之计,则民力所出,不困 于征求;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
起股:间阎之内,乃积乃仓,而所谓仰事俯育者无忧矣。 田野之间,如茨如梁,而所谓养生送死者无憾矣。百姓既足,君何为而独贫乎?
中股:吾知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 蓄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不必积之仓廪,而后为吾有也。
后股: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 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无备?
束股:牺牲粢盛,足以为祭祀之供;玉帛筐篚,足以资朝聘之费。借曰不足,百姓自有以 给之也,其孰与不足乎?
饔飨牢醴,足以供宾客之需;车马器械,足以备征伐之用。借曰不足,百姓自有以应之也,又孰与不足乎?
吁!彻法之立,本以为民,而国用之足,乃由于此,何必加赋以求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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