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玉秋是在芒种之后才遇上那个变戏法的,他正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停在杞县唱着大台戏。
哪怕是翻来覆去的几折戏农人都是乐意来看的,十里八乡的乡亲围了里外几层,代玉秋在台上唱着戏就能一眼注意到他,原因无他,他的帽冠比自己的都花哨。
待整场戏散了之后已然深更半夜,然而农耕完毕,农人的时间正是多得难以打发的时候。变戏法的自然深谙此理,就着这戏台子攒的人气直接开始表演。
老班主也不恼,指挥班子里的几个小崽子收拾东西,自己则凑上去看得呲牙咧嘴,然后一文钱不给。代玉秋就就着边的烟火余光看着老班主的嘴脸卸妆。
再一日便是十五,集市热闹,戏班子自不会放过这等机会。代玉秋没化妆,趁着自己没开工前赶集,正好又见到了那个变戏法的。
自是些常见的手法,也不见多高妙,但浑身的装扮,实属让人移不开眼睛:
一身蓝白驳杂的衣衫,鲜红的粗线束袖束脚,交叉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将那人的四肢缠得修长;一顶四周镂空刻华纹、八角悬银铃的晃眼银冠戴在那人头上,乌黑的长发被随意束在身后,额角有些许散落,落在化着浓妆的面上。眉毛浓黑纤长,眼线也画得夸张上扬,眼眶更是用了少见的金黄色。
亮闪闪、明晃晃,顾盼神飞,比起他的戏法,他本人更让人移不开眼。
代玉秋就这么看他耍了许久,等到这场子散了,才惊觉时间已然过了许久。
他在怀疑自己是否被下降头的时候,那人走近他:“看官可是意犹未尽?可眩者已然精力不济,不若您待大戏落幕后再来,眩者就在此地等候。”
代玉秋一惊,这人认得他?
对面的人十分善解人意,那双张扬的眼睛微微一弯,涂得鲜红的唇便露出细细的白牙:“今日你为看官,昨日乃是眩者。昨夜戏曲令人入迷,不知可否得知您的大名?”
忽地被捧,代玉秋脸上浅浅现出一抹羞恼,但还是报了艺名。
正当对面要继续说话时,班主已然杀来,唱戏的远远不见人,声音却先至,好一顿责备羞辱。代玉秋恼恨不已,却知是自己误事,不敢出一言分辨。
见此情形,那人只道:“琨玉秋霜,甚是好记。你且先去。”
他张了张口,来不及告诉那人,他的名字不过是师傅对着戏文随手指的两个字。
当夜登台,代玉秋的目光在台下来回扫视,始终不见那顶很容易被歹人盯上要抢劫的银冠。
他卸了妆,本要就此睡去,对于那个单方面的约定,代玉秋并不准备理睬。
老班主正得闲,便来敲打他,又是一顿好骂。他烦躁地要回房,路上遇着少东家,也少不了听几句讥讽。
他忍得,没关系。反正自小到这里来学艺时,他就和少东家一个师傅,他背词背得快、扮相好、嗓子也敞亮,便没少吃过这个说起来算是同门的少爷师兄的教诲。
那头听见动静的小姐儿过来了,这是老班主的宝贝幺女,年岁不甚大,却是在这小戏班,那少东家也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哪怕是倡怜之家,也要得他们尊声“姐儿”。
她惯是来劝和,不过顺手摸着代玉秋的胸腰脖颈,嗲着嗓子喊着心肝哥哥,然后轰走了自己的亲哥哥,拉着代玉秋远远走开,诉些他常听的男女之情。
在这戏班子中,怜人最不缺的便是好面相,姐儿没有不喜欢的,但最是中意代玉秋。
代玉秋一直怀疑若非老班主下了死命令,疼她年少,不准胡来,他们这些没有一个不是裙下臣。
本是小姐儿护他,代玉秋今夜却难以耐性相陪了。甩了甩袖,他就跑出了戏班子租赁的小院,留小姐儿在身后威胁泼闹。
果真是血气上脑,代玉秋出来吹了风之后始觉后怕,更甚,他无可去之地。
“竟是天意。”代玉秋一叹气,便向白日与那人分别之处走去,原本他未赴约,那人已该离去。但代玉秋到达时,就见那人抱着自己的箱笼就地昏昏欲睡。
......此时有人路过摘掉他的头冠跑走应该很方便吧?
不待代玉秋胡思乱想更多,那人听到动静已经转醒:“玉秋看官,你来迟了,可否请眩者一杯清茶解困?”
那摇头晃脑的人十分不清醒,满冠银铃叮叮当当,好似也叫不醒。
代玉秋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他拉去深夜的茶馆,然后就听他点了两坛酒。
看着这人拿他的钱装大款,代玉秋坐不住了:“出门匆忙,不曾带几个钱!况我明日还有戏,不可饮酒。”
“眩者兀自邀约大师,大师肯赴约已是难得,又怎会让大师破费,自是我请......便饮一点酒,不碍事的。”说着就给代玉秋满上了一杯。
连着三四杯下肚,虽然两人今日才相识,仿佛已是多年知己。
代玉秋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和正经的看客好好说过话、喝过酒了。
“......眩者好久不曾和人痛快吃过酒了,他们都说眩者怪异,到底外眩者,不肯和眩者细品杜康......”那人说着,又絮叨自己的经历,十分委屈。
代玉秋顿感偶遇苦命人,便细问缘由。
“哦,该从眩者称号说起。眩者无名,号雩风,是传眩者手艺的师傅赐下的,取自‘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乃是愿眩者自然随性。于是眩者领会师命,就这么扮了,眩者喜欢华丽的银饰、金色的颜料、红色的棉线,可是好多人见了,都不肯亲近眩者。好在眩者的生计一路不能停,倒不必久留伤心之地。”
代玉秋还没喝蒙,被这位雩风的抱怨逗笑了,观他形貌,该是为俊秀少年,年纪和他相仿。他只些许识得戏文中几个字,很难告诉雩风什么大道理,只好尽心宽慰:
“他们倒不是外你,改见你装扮新奇,一时难以反应。我看你第一眼,竟也想不到你是变戏法的,倒像是个唱傩戏的。”
“错了错了,眩者不会傩戏,眩者最擅那些烟花术法,热闹又闪亮......大师想看的话眩者可以教.......”
眼见对面的少年已经喝大,竟要将自己的手艺教旁人,代玉秋连忙阻止,话又扯向了别处。
酒下了一坛半,雩风的妆容在代玉秋眼里越发模糊,只见那明闪闪的头冠、金晃晃的眼睛和猩红的唇。
耳畔银铃不停,代玉秋仿佛见到了鬼神。
可他不觉惧怕,反而越发镇定,只当是对着寺庙的诸天神佛,将心中的郁气一应抒出。
“我该怎么办?可是我罪孽深重、合该受这等折辱憋屈活着......”代玉秋将鬼神斟满的酒一饮而尽,空掉的瓷杯重重落在斑驳的桌面上,声响竟也让这昏暗的茶馆为之一振。
“唔,眩者也不知该怎么帮大师。只是听闻琨玉秋霜,该是极好的名字,十分可惜啊。”雩风同样大醉,说话也岔三落四,“......眩者只会一种活法,谨记师傅教诲、自然随性就是......大师不满他们,就按自己高兴的办法来吧,怎么能让自己受委屈呢?看得出大师天赋甚高,不若攒够资本,自立,就不必看人脸色了。”
代玉秋惨淡一笑:“哪里这么容易?我哪来的资本......”
“这眩者也不知了,不过听大师说,现在这戏班子就不错啊,若是能成大师的,就太好了啊......”
说罢雩风就醉倒了桌边,代玉秋见银冠跌落他桌前,铃声一静,忽地有什么想法汹涌而来,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要迎来大大地转折了,然后也醉倒了。
第二日雩风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田间地草垛里。
代玉秋早早醒来结了帐,背着这银冠少年找了个田间地头静待他醒来。
“雩风兄弟,你再不要同人喝酒,一旦这么醉了,有人盯上你的头冠要抢劫,你岂不徒惹麻烦?”
代玉秋提醒他不要这么招摇,或许会好过许多。
雩风不甚在意,摆手道:“眩者遇岔路就会问神,向来遇不到歹人,这不,昨夜遇到的不正是大师你这般好人吗?”
好人吗?代玉秋不敢多想,对于雩风的问神很,他只当玩笑。只一心记挂着花了脸的少年,劝他不要总是带妆,对脸不好。伸手便要去蹭雩风面上的残妆。
“大师不好奇眩者是如何问神的吗?眩者告诉大师,是通过傀儡啊,眩者箱子里收着很多自制的傀儡,眩者去找找......”雩风被蹭了两下就躲开他的手,一心要给代玉秋展示自己的自制傀儡。
代玉秋这么多年就没见到像雩风这般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手艺的卖艺人......
不待雩风翻找两下,老班主熟悉的声音又杀到了。
代玉秋不想连累雩风听班主的痛骂,连忙告辞:“雩风兄弟我得走了,山高水长,有缘再会!珍重!”
说罢匆匆离去,远处班主的咒骂声越来越近,又慢慢远去。
雩风哎哎两声叫不住代玉秋,只得一脸落寞地坐在草垛里,自己看着手里的傀儡娃娃,念叨着:
“大师还没听眩者讲这娃娃是怎么做的呢......”
那傀儡娃娃模样迫真,手腕脚腕必有一处系着红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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