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淡的日子被生活挟裹,一路向前。光阴一天天飞逝,感觉累而忙。好不容易有了假,便想出去走走:“惠儿,咱到张家界玩一天去,咋样?”
“不去。”书摞中埋头做作业的女儿头也不抬。
“换换脑子,出去走走,回来后学习效率更高。”我带着讨好地语气和她商量。
“没时间啊,妈妈。你别吵我写作业啦。”她甩下一句话继续写作业。
“要不去三峡,离家近?”“不去!”她近乎生气起来。“出去玩一天,作业什么时候做?等考完试,再玩不行啊?”她抬起头认真地说。
我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悻悻地去洗碗。洗完碗,无聊地翻开手机,刷朋友圈,顺便欣赏圈里美景。抬眼看看窗外,门口那两颗香樟树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嫩叶绿得耀眼。突然想起,好久没回老家了。那深山里的映山红该开了吧?想到这,便开口问惠儿:“咱去老家转转,看看爷爷奶奶,有兴趣不?"
“真的?!”她从桌边立起身来,几乎要蹦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孩子,哪儿都不想去,除了她心心念念的老家。她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一直和爷爷奶奶感情深厚。但凡有点机会,她总是想回老家的。我怎么就忘了呢?
回家没必要收拾什么,也没跟老人打电话。以前回家,必定要先给他们打个电话的。那头接电话的,一定是妈妈。喜悦从爽朗的笑声里溢出来,隔着电话都能看到妈妈欣喜的脸。妈妈来不及放下电话,就会大声地喊爸爸杀鸡、剁猪蹄。等我们到家,就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饭。蔬菜是菜园里刚摘的、配上自家喂养的猪肉和鸡肉,吃起来格外香。近两年,我们总是忙。孩子忙着学习,我们夫妇忙着上班,回家的日子也稀疏了好多。加之爸爸得了病,我们回家的心境也变了。仿佛一夜之间,我们成长为可以让父母倚靠的中年人。回家不再撒娇卖憨,坐等吃喝,也不再提前打电话,兴师动众似的指使两个老人忙前忙后。每次都不声不响地回家,路上顺便带点菜,买点水果。就像下班回自家小窝一样随意。甚至我也能不等妈妈动手,便自然地到菜园摘菜,再回厨房就地取材去做顿饭了。
沙刘公路改造后,路面比以前平整宽阔了一些。回家的旅途,总是轻松愉快的。惠儿也把沉重的课业负担抛之脑后。她甚至和着音乐,哼起了她喜欢的民谣和英文歌。
回家走过喧嚣的集镇,车子拐上了盘山公路。爬上西家坡,就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眼前的色彩丰富了起来,深浅不一的绿色层层叠叠,从山顶到山脚一路铺开,像一幅幅中国山水画。话说又有哪个艺术家能像大自然这个大师一样画得如此潇洒呢?山林间点缀的花花草草,我全都叫不上名字。对面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上,有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这山路十八弯,已是我们熟悉的故土,弯弯绕绕,一直通向我们思念的家园。呼吸着清新自然的空气,我慢下车速,继续往前开。路面越来越狭窄,下了西家坡,便是乡间羊肠小路。路面是水泥铺就,却窄,仅容一车通过。就是这条窄路,也来之不易。为了方便村民出行,财政拨付一部分,村民筹集一部分才修起这条路来。路虽然窄,却解决了乡民们出行的大问题。想当初,路面没有维修之时,轿车根本开不进村子。人们出行,最好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遇到下雨,摩托车也骑不了,便只好步行六七里到村口等公交。彼时我没在市里买房,每到寒暑假,就得回老家住。田园虽好,久居却颇不方便。遇到下雨下雪,我也步行过很多次,也经历一些心酸事。那些年我一心一意想调进城上班,还想着攒点钱,到市里买房子。后来总算如了愿,到市里买了房、上了班,生活却也并没有当初想的那么完美。市民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总有无形的鞭子在抽着人往前走,有时难免身心疲惫。就连睡眠也没有在老家住着时那么好,有时半夜被噪音吵醒,便很难再睡着。生活就像一段段旅程,旅途中的人,总是想看更美的风景。等历尽艰辛赶到了,却也平淡无奇。最美的风景总是从未抵达的远方。
(二)
远远地前面来了一辆小轿车。我连忙把车停在稍微宽阔点的会车平台,等到那辆车过来,却看明白是先生的儿时好伙伴。他俩默契地都下了车,争着从口袋里摸出烟来递烟。他们站在路边抽了一支烟,说了一会儿闲话,然后各自赶路。再转过一个路口,就是我们的老家了。路边放羊的妇女,正是一个本家婶子,于是又摇下车窗,拉了几句家常。
进得路口,小山村卧在群山中,安静得出奇。除了山林间的鸟叫声,再也没一点声音。爸爸妈妈果然不在家。现在是闲月,他们人缘又好。多半早晨就被哪个婶婶接去玩了。先生拿钥匙开了门,隔壁住的大爷闻声赶来。几月不见,老人家更添了老态,他的腰更弯了,脸上更瘦,脸上褶皱更多,眼皮也完全耷拉了下来。“你爸妈到你幺姨家去了。今天整湾就我一人在。”我忙搬椅子请他坐,惠儿给老人家倒了杯茶,便往外蹦去。她欢呼着跑到屋旁的花椒树下,嗅着树叶:“妈妈,花椒树叶好香!”她雀跃着跑开。只听大爷又说:“太安静了。常常就是我一个人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更像自言自语。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安静了。
回家对面住的本家姑妈一家,虽然只是一个姓,并无血缘关系。可自我嫁过来,两家就是像亲人一样走动。我刚结婚那阵,只要我们回来,姑妈总会来坐坐。“大姑娘回来啦?姑妈做了甜酒,给你端点来。”然后喜滋滋地回去端一大钵过来。我这个外地媳妇,一直被长辈们亲切地唤作大姑娘,就像我是她们许久没回娘家的女儿似的。姑妈做了什么新鲜菜,都会端一碗过来,蒸了包子馒头也一定要端几个让我尝尝。如今,姑妈一家搬走也好几年了。她的儿子们都在镇上买了房子。姑妈两老也随着一起搬走了。她们的老宅子便一把锁锁了这些年。那门口的晾衣绳,已被风霜蚀断,在风中凌乱。
三叔一家常年在外打工,也是铁将军把门,他们家那只黑狗,日日在家守着,却无人管食。黑狗饿时,便到我家蹭食。它会耐心地等我家的狗吃完再去吃剩食。久而久之,黑狗就不回他家,这条狗便成了我家的狗。再数几户,香儿的男人外出打工出了事故,不幸死在了建筑工地上。香儿和儿子,母子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平日也是没人。桂姨给在广州工作的儿子带小孩去了,家里没人。隔壁舅舅舅妈外地打工,家里倒还有两老,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在地里侍候庄稼。我在心里一户户数过去。数着数着,心里不禁越来越发愁。原来这一湾十多户人家,真只有五个人守着。这里面,我家爸妈是最年轻的,也已经六十六七了。全是老人的村庄,遇上点事,如何是好?!去年,邻近的一户人家老了人,六十六岁的老父亲,还是“八大金刚”之一。昔日热闹的小村庄,竟衰败到如此程度——常住人口中没有一个六十岁以下的人。空落落的村庄,不由得不让人心生不安。仅有五个老人的乡湾怎么会不安静呢?这样的乡湾又怎么不让人担心?
回家正在思绪乱飞时,大爷已经在椅子上打起盹来。我轻手轻脚走出去,惠儿见我出去,忙招手喊我过去——她发现了“新大陆”。去年锯断的大柳树兜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木耳。她正好奇地一个个掰下来。我环视四周,前年姑妹栽下的十几株花椒树,长得不错,碧绿的叶间已有少量的花椒果。山洼里每一块地,都被老人们侍弄得不错。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回房子准备到菜园摘菜做饭。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去了。他的背影,让我看得鼻子酸酸的。自从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他便迅速衰老下来。他身体不好,各种老年病困扰着他。大舅因病去世已经好几年,他仍然没从悲痛中走出来。尽管这样,他还是替舅母种着那几块地,守着那个家。
回家(三)
爸爸妈妈回家了。家里立刻热闹起来。附近两个湾,在家的人全来了。人们收拾桌子,摆起花牌和麻将,自由组合玩起来。我注意到十岁的小博,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爸爸旁边看花牌。
“你会打花牌?”我逗他。
“哈,比我都打得好,他会记牌。”他父亲替他答。我惊异地看向小博,他调皮地朝我眨眨眼,又点点头。“你数学成绩肯定特别好吧?”小小年纪,能把花牌学会,还会记牌,这孩子肯定数理逻辑能力不错,是个聪明娃。我心里想。“每次考试都是全校前三名呢。”他父亲又自豪地替他答。我看着小博亮晶晶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便见惠儿一阵风似地进来,拉起他的手出去了。原来她要小博陪她爬山去。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步步爬上山,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正在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来,我带你去看映山红吧。”
跟着他走到山林深处。红艳艳的映山红掩映在杂树丛中。她们盛开在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开得娇艳动人,火红似霞。这怒放的花儿将整个山林都开出了喧哗和热闹。见惯了城里绿化带里低矮的映山红,这林间的映山红显得格外茁壮挺拔。青山绿树映着红花的山林,既空灵含蓄又热情似火,在我眼中别有一番风味。
回家(四)
到了返城的时候了,满屋子的人都出来送我们。小博拉着惠儿的手不肯松。“姐姐,你要常回来看我们。”惠儿郑重地向他点头:“会的,姐姐放假了就回来带你玩。”小博的父亲,正搂着小博和先生道别。前些年,他一直在外打工。小博上小学了,他便带着妻子回乡发展,妻子在家办起了养羊基地,他则拉起了建筑队。这两年,小两口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小博也培养得品学兼优。
车子启动,群山在眼前后退。望着车上从山里采回来的映山红,一幕幕画面在脑子重现。佝偻着腰的孤寂的大爷、小博父亲爽朗的笑声、稚嫩的小博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是啊,小山村确实暂时略显衰败,然而小博父母这样的中年夫妇也在慢慢回归家乡。他们必将撑起小山村的明天。聪明伶俐的小博也正如冉冉升起的朝阳一样蓬勃向上。他、还有惠儿,不正是小山村的未来?不久的将来,或许我们回去,将有一个热闹兴旺的小山村在等着我们!想到这,我不禁加快油门向城里驶去。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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