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回办公室,徐炎坤来找。他两手满满当当,拿着汉堡和牛奶说:“老师,我刚从小店买的,你选一个。”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你这是要当晚饭吗?”
“不是,是当夜宵。”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个!”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容商量的执拗。
好吧,我选牛奶。
这一年,教3班,经常会不定时地开启徐同学的投喂模式。比如去上课路上,他会趁你不备,偷摸从口袋掏出一颗糖塞你手上;再比如某个中午,他会带上一袋山楂糕,把办公室他认为的“美女”老师都分一遍,至于数量多少,完全取决于他对女老师们“美”的打分。每每这时,常惹得大家哄笑一堂。有一两个不甘心的,佯装生气,“炎坤,你看我们关系这么好,就不能多分我一块吗?”“不行!你还是X老师长得好看。”他可不管一句话会不会把人怼得难堪。
炎坤就是这么一个有趣的孩子。用社会老师的话说是“他是3班最有幸福感的人”。
社会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才开学不久。那会儿,我与炎坤的关系还处于摸索阶段。
开学第一课,学的是《沁园春·雪》,要求早读每人要背出来。一时间,教室里背诵声壮丽,如同一蜂群刚从蜂箱放出。
角落里的炎坤,一动不动,像株冬天的植物。
“你怎么不背书?”
“我背不来,从来不背的。”他粗声大嗓,喉咙里像堵着块硬邦邦的石头。
看来又是一个刺儿头,我的感觉不太妙。
“从来不背就不用背吗?为什么不背?”我的言语尽量保持着平静,但音量不自觉提高了几度。
“这么长课文,谁背的出?!”他的口气里有不恭,但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不恭。
“那我今天还真要你试试。这样吧,”我说,“你可以分几次背,次数你可以自己决定,但我相信最多两次,你肯定可以,我对你有信心。”我知道,对背书这件事,他已经有了对抗的情绪,一味僵持,估计彼此都会不快。再说刚开学,我确实也不了解他的情况,不如先放低要求。有时候,以退为进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当然,我也是想看看他的心理屏障到底有多坚固。
还好,等我从4班转回来,他已经捧着书读起来了。
早读还没下课,炎坤拿着书来找我。脸上完全一扫前面冲撞时的僵硬和冷淡,甚至带了几分热情急切,“老师,我已经分两次背出了!”
“是吧,我就说你行的。”我不失时机地夸起了他。
我这才仔细打量起他:1米7多的个子,蓬松的发,面相温和,眉眼天生带着点笑意。因为胖,整个人看上去圆乎乎的,脸蛋也圆,还有眼睛,笑起来整张脸显得更圆润。但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种不像他这个年龄的清澈和单纯。
早读课后,炎坤跟着我来到办公室。他很自然地跟我谈起他的背书经历,好像我们早已熟络一般。我在他繁复的叙述中,渐渐地知道了一些他的过去。小学到初中,基本没怎么背诵过,一律以抄10遍代替,以至于一到背诵,他就觉得自己肯定背不出,因为没有人觉得他能背出来。
“其实,你挺厉害的。以后你也要相信自己。能背的都要去背,不能背的你就跟老师说,这可是老师特别喜欢你,才给你这样的待遇哦!”
“嗯嗯。”笑意有如小城春风,迎面拂来,在他脸颊掠过。
那之后,他经常来找我。带着份天生的自来熟和弱小动物般的纯洁依赖,与我相处起来。
他帮办公室老师分发卷子,顺便也帮我。他说这事已经干了三年,很熟练了。他说这话时,轻松活泛,带着他惯常的自洽和得意。他带着班上另两个助手,告诉他们该怎样怎样。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熟练的动作,一看就是操持已久。一张桌子,一叠试卷,此刻成了他的宽广舞台,骄傲自这个胖墩男孩头顶升起,他在他的中央。那是在功课上没法完成和实现的另一个他。
有回跟他开玩笑说,数试卷和数钱都差不多,将来可以去银行找个活,被炎坤一口拒绝,“不要,太累!”他的口气坚定决绝,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个不挑不拣、吃嘛嘛香的人。
办公室来往多了,炎坤差不多把初三老师都认识了。有时班队课他不想上,主动要求在办公室做语文,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他和我聊,初三哪个办公室的老师人很好,他跟我说刚看到哪位女老师很好看……他常常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沉浸在自己的经验世界里,兴之所至,毫无设防,带着他种桃种李种春风的心田。
但是课堂上的他,全然不是这样。他不说话,也不发问,除了偶尔对作业怨愤几句,更多时候他都像长成了教室里寂静且隐形的一部分。他还总是容易走丢,像只少耐心的羊,不一小心就在无起伏、始终如一的声调中昏昏然走远,去向某条歧途,需要有人把他找回来。
有回说起年龄,他说他比班里同学大两岁。问他为啥,他说小时候不想读书,他妈就随他,所以晚了两年上学。这是一个在怎样的情感方式中长大的孩子?还有他的母亲,是温和宽容、无条件爱孩子的母亲,还是放任自流、听之任之、不负责任?不管怎样,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前者。因为我所看到的他,虽然还是不怎么爱读书,但他性情温和浑圆,明亮快乐,懂得爱人和自我接纳,一个没有被爱和温暖滋润慰藉过的人不可能如此,我想。
一个让孩子有"幸福感"的父母多了不起啊,远比培养了"有出息"的孩子父母更让人敬羡。
炎坤还是常常面对一大堆没完成,估计也完不成的作业坦荡自如。有回考前,大家都在焦头烂额地复习,只有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怎么不复习啊?”我问。
他对我说,“考试不用怕的,关键两点最重要。”
“嗯,第一点放松”,看着他晃来荡去的样子,我调侃道。
“答对了!第二点,自信,就像我考语文,感觉自己要考70分的自信。”
一口茶差点笑喷,“你这不是谜之自信吗?你根本就没考过70分啊?”
“不慌。做人要有信念。”说完,接着从办公室颠悠到教室。
有人说,炎坤总喜欢把吃的分给大家,包括同学,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班里总是落后,所以想跟同学卖个乖,讨点好,不想让人看不起。我觉得他完全没有要取悦别人的意思,他的骨子里天生有种小人物的踏实,只是想这样做,然后就做了,喜欢与不喜欢,都简单直接,如同一个混迹江湖的人,快意恩仇,只用刀子和义气说话。
炎坤的语文作业本上,写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蔡徐坤”,同学背诵的书上他签的也是“蔡徐坤”。“你是蔡同学粉丝?”有回,我没忍住好奇,问他。
“哪里,他哪有我帅!”炎坤一脸鄙弃,扬长而去。
……
有时我在想,一年时间我教给了他什么?或许我什么也没有教,我只是陪他走了一段,顺便成了那个和他一起点燃焰火的人。夜色里,这焰火的温度和光芒,让他,让我,对人生多少鼓起了些欢喜而绮丽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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