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黄、算割!”杜鹃一声赶不上一声地叫。念故乡,我驱车回老家。
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我随意地漫步,我随意地浏览。那平展展的梯田绕山旋转,那金灿灿的小麦乘风翻浪,那绿油油的山岗连绵不断,那蓝莹莹的天空云朵悠闲漫步,那刺蓟花随处纵情绽放:地塄一溜溜紫色的红,崖畔一串串耀眼的红,山坡一簇簇艳丽的红……望一望,给你满目陶醉,看一看,叫你流连忘返,瞅一瞅,泛起心酸,我由不得想起了童年。
银子洼,这是小时候爷爷常常领我和堂弟背柴的地方。爷爷瘦而矍铄,拾掇柴火手脚麻利,像台收割机,盯住一个地方,一会儿这里放一堆马刺,一会儿那里放一堆蒿草。我和堂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里一镢头,那里一锄头,吭哧半晌,连一抱子柴火都没有弄下。当然,我们心思全没用在砍柴上,不是玩耍,就是翻看借来的小人书。我们模仿《三打白骨精》里的孙猴子,把小镢头当做金箍棒,在山洞口,探头探脑,捅一捅,在水壕里,相互追逐,“降妖除魔”。到了,我们背上的柴火多半都是爷爷砍下的。
山上的红柳树、马刺、蒿子、野枣树被人们砍光了,像和尚头。刺蓟借风摇摇曳曳,好像仇视我们砍走了它的伙伴:“来呀, 有本事,把我也砍走!”
爷爷砍柴砍累了,坐在阳洼坎坎晒太阳,我们玩累了蹲在爷爷脚前听他说古今。爷爷脱下布衫捉虱子掐虮子,布衫窟窿连窟窿。我们也脱下布衫,搜寻“妖魔鬼怪”,嫌捉虱子麻烦,把衣衫放在石头上用斧头脑儿砸。爷爷捉的快掐的狠,一会儿,两个拇指都染红了。捉呀,掐呀,说着说着,爷爷竟然长一声“噗”短一声“噗”,睡着了。我摸上去,揪住爷爷山羊胡须扯一扯,堂弟掐一片刺蓟叶儿在爷爷耳朵上划一划。爷爷忽闪一下睁开了眼睛,延续前面的古今又说开了。他说的古今我们听了八百遍了,但我们还想听,每听一次都有新的感悟:要改变命运就得读书;因果有报应;苦也能变甜……“日怪”!,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咋讲得那么好,那么有道理。那时候,我们还小弄不大明白。
我的思绪还没有回来,倏然,两座坟撞了个满怀,呀!这是爷爷奶奶的坟。坟头芦苇随风摆动,周围布满了刺蓟,刺蓟花紫红紫红,好似祭奠的花圈。扑通!我双膝跪地,给爷爷奶奶磕头,含泪跟爷爷奶奶拉话。我多么想再听爷爷说那老掉牙的古今啊。
庙壕,巴掌大点儿平地,这是我家自留地,好像比从前小了。记得那时候,爸妈天天披着星星上工,戴着月亮回家。只有下雨天或者晚上,才能挤时间伺弄这片土地。
有一天,妈妈生病出不了工。晌午,她从土炕上爬起,拄着锄头拉我去自留地除草。地里韭菜一片,葳葳蕤蕤,由着性子生长;辣椒一片,辣椒像铃铛,红的炫目,青的发紫;小麦一片,绿油油,随风摆浪;边边角角的黄花菜,茎杆和我试比高,开满了喇叭花;壕畔上刺蓟挤挤挨挨,叶子上、茎秆上,甚至花蕾上都有尖刺,太阳下锋芒毕现,好像庄稼的守护神……
妈妈一会儿给西红柿搭架,一会儿摘黄花,叫我拔冰草。冰草最能伪装了,长在韭菜里,和韭菜像孪生姐妹,混在麦苗中,和麦苗不分仲伯,那时候,分不大清楚,拔掉了韭菜和麦苗,留下的恰恰是冰草。“瓜娃呀,胡弄啥哩?!”妈妈一边数落,一边拿着韭菜、麦苗、冰草教我分辨。我拔呀拔,一个不小心,冰草划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妈妈慌忙采来几片刺蓟叶,揉成黏糊糊团装,涂在伤口止血,又抓一撮黄土覆盖消炎。果然,不大会儿血不流了,手指也不疼了。
从此后,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恨透冰草,感恩刺蓟。
不远处,有一个坑,这里曾经是埋葬妈妈的地方。妈妈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眼看好日子来了,她却早早地走了,没有熬过苦难,没有抗住病魔。那年,妈妈不到四十岁。几株刺蓟在墓坑里默默地守候着,花儿静静地绽放着,数着天上悠悠的云朵,追忆着从前的岁月。
席芨洼。满目的松树、柏树、槐树,乔木下,山丹花、野菊花、蒲公英花、委陵菜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像精致的彩色地毯。蜜蜂嗡嗡,在花蕊中躬身采撷,蝴蝶双双对对翩翩起舞。刺蓟花高高地点缀其中,默默地护卫着玩伴。一片鸟鸣声灌醉了席芨洼。当年,我在这里放过牛,同玩伴摔过跤,拔席芨跌过跟头,被刺蓟叶儿划伤过小手……
刺蓟,笔直的主杆上,一拃长的距离生出一拃长的宽阔叶子,叶子根部又长出一根茎杆儿,茎杆上顶着乒乓球大小的花骨朵,浑身地刺儿。刺蓟,村里人乱叫,有叫青青草、刺角菜的,有叫千针草、刺萝卜的,还有的叫她荠荠毛、刺荄花。她是一种兼具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的植物。小时候,每当青黄不接时,妈妈常常采摘回来,炒几碟当饭吃,度饥荒。
刺蓟花,播撒在故乡的大山里,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她深深地种在了我的心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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