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2年前,法国一个名叫阿尔法的石油公司在尼日尔阿格代姆区块开发石油,也就是我在撒哈拉沙漠工作的那个地方。分析当时留下的试油资料,有几口井的油气显示非常好,单井日产原油均在500至1000方之间。从专业的角度看,试油结果表明这个地区绝对有开采价值。不知什么原因,阿尔法公司之后退出了尼日尔石油开发市场。
在人迹罕至的撒哈拉沙漠茫茫腹地,阿尔法留下的几口完好无损的油井沉睡了20多年。
既然有开采价值,阿尔法公司为什么放弃了这个区块?尼日尔同事告诉我有关这个问题的好几个原因,版本各异。一是阿格代姆地区地层结构复杂,开发难度大,法国公司当时技术水平不高,没有能力开发;二是阿格代姆位于撒哈拉沙漠腹地,交通不便,生产、生活保障极其困难,开发成本很高;三是政治因素,尼日尔政府拒绝与法国公司继续合作,法方无奈放弃开发。
我个人倾向于第二个原因。
不管什么原因,阿格代姆地区的现状是法国人早早地走了,中国石油人迟迟地来了,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阿格代姆地区,在尼日尔地图上很容易就能找到它的地理位置,东面与乍得相距不过500公里,南面距离尼日尔边境重镇迪法市460公里,北面及西面是撒哈拉大沙漠纵深腹地。
阿格代姆孤伶伶的置身于撒哈拉沙漠中,是一个除了黄沙还是黄沙的世界,一根草都没长。
未到井场之前,我想象它一定很荒凉,当我真正进入这个地区,眼前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要荒凉得多。
性格暴怒的撒哈拉沙漠像一条黄沙巨龙,绵延起伏,蠢蠢欲飞。有大风的日子,肆意横飞的沙粒,在喷火的太阳光的炙烤下,犹如亿万饥蝗扇着凶悍的翅膀,争先恐后地在广袤的沙漠上横冲直撞,摧残着一切生灵,重现着千万年毫不留情的狰狞面孔。
撒哈拉给石油人的见面礼很是刻薄,从我们进入沙漠的那天起便整天狂风肆虐,企图消磨掉我们的勇气和意志,臣服于她。
残酷冷峻的撒哈拉,重复着历经万年的残酷,大风起兮,黄沙飞扬,遮天蔽日,沙海滔滔。
也许她认为,不给来到这里的石油人一点儿颜色看看,有一天我们会忘了她。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在这片仅有少的可怜的生物生活的不毛之地,能有中国石油人的生存空间吗?
撒哈拉怎会了解中国人的脾气秉性和意志力呢?从三年自然灾害时的家徒四壁,到如今的繁荣昌盛、丰衣足食,中国人克服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呀!完成了多少被世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历史上的这两句话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奋斗不止。
说到底,中国人是靠吃苦精神、奋斗精神屹立于世界的。
在撒哈拉的日子里,我时常盯着办公室墙壁上自己根据铁人的诗改编的歪诗,激励自己,勉励自己,一定能挺过生产、生活中的各路难关。
井场有一口水井和一口油井,都是法国公司22年前留下的。油井井口处竖着一块指示牌,岁月将它刻划得锈迹斑驳,已辨认不清上面影影绰绰的文字。井口早已被沙子埋得严严实实,不见踪影,尼日尔员工用了大半天的工夫才将其挖出来。
到达井场的第一天,我们将意大利产的抽水电泵下到水井里50米左右的深度,通上电,只几秒钟,清澈的井水从碗粗的水管喷涌而出,流到如漏斗般的沙地上。
30多个尼日尔员工听说水井中抽出了水,纷纷从井场的四面八方跑过来。在沙漠深处,能见到流不尽的清水,所有人高兴得欢呼雀跃。
在尼日尔这个大部分国土是沙漠的国家,饮水一直是困扰着人们的大问题,并不是撒哈拉沙漠的地下没有水,相反,撒哈拉沙漠蕴含着丰富的水资源,工业污染近乎没有,水质相当好,天然程度世界一流。之所以缺水,是因为水井少得可怜,因为贫穷,一般的人家是打不起井的。沙漠人家用的水井和我们国家农村用的“压管井”差不多,极其简单、落后,即使这样的井,也只有经济稍好的人家才有。
在非洲,有的村庄的村民使用的是“公共井”,像我国三十多年的农村那样,全村的人吃一口井里的水。靠近尼日尔河、乍得湖的人们喝的是直接从河中取出的水。
为了突出“大锅饭”好,人人平等,一起饮水思源,共享社会主义伟大成果,我小的时候,家乡村子里没有哪一个人家有自己的水井,所有的村民吃水是从村头的一口老井中挑回家的。每天到村口挑水的乡亲络绎不绝,老井默默地倾听着人们的家长里短,无私地用甘甜的清水滋润着一方的老百姓。
不光是人饮用,全村的牲畜也喝老井中的水。每天太阳刚爬起来,放牧的人将成群的牲畜赶到井前,将水从井里打上来,倒在侧面的木质水槽里。牲畜拥挤着争先喝水,直至喝得肚子鼓得老大,才在牧人的响鞭的悦耳声中奔赴几里地外的草场,享受阳光、美食和自由自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牧人赶着畜群来到老井前,渴了一天的牲畜狂饮一通,水喝足后方回圈休息。
老井给我的童年烙下了太深的印记,叫我怀念不已。如今,老井早已被岁月填平,退出了历史舞台,再也寻不见踪迹。去年冬天回老家,我特意到老井安息的大致地点流连了一番,哀叹时光荏苒,感慨人生短暂。其实,人和这口饱经沧桑的老井最终命运是一样的——一坯黄土,从此相隔世事,留下的一串足迹,闪光也好,平淡也好,随它去,任凭世人评说。
有句话说的在理儿,“人生就像一次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路边的风景以及看风景的心情”,家乡那口长眠地下的老井,一生无私奉献,用甘冽的水滋养人们好多年,它活得够精彩。人如这口井,足矣!
我时常想,在尼日尔,如果每家每户都能打一口井,或者每个村子都有一口像我家乡那口曾经水量充足的老井,人们便不会为水发愁了。
事实上,由于经济落后,撒哈拉沙漠地下丰富的水源没有得到充分利用,在进军撒哈拉沙漠时的路两侧,很多尼日尔孩子手举塑料桶向我们要水,足以说明一些地方的人们仍处在缺水状态。。
水,是生命之源,对于沙漠里的人来说,水就是生命的第一保障。
“圣明的安拉,你把水带给我们,感谢你,我的真主。”看着源源不断的水汩汩流出,一个尼日尔员工自言自语道。
“这明明是我们从地下用水泵抽上来的水,你怎么能说是安拉带给你们的呢?”只懂汉语的刘根柱通过我的翻译明白了那个尼日尔人的意思,用汉语大声说。
尼日尔员工怔怔地看着老刘,他不知道老刘在说什么,从老刘的表情中,他似乎明白了大致内容。
“安拉保佑我们,安拉赐福给我们,我们都应该感谢安拉。”他对老刘说。
地域文化存在巨大差异,他们两个人的这种分歧严重的争论是毫无意义的,我没等老刘再次发话,抢先对老刘说:“穆斯林信安拉,在他们的意念中,宇宙中的一切都由安拉主宰。你跟他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他的观点。事实上,他们的心里很感谢中国人,认为我们是安拉派来帮助他们改变生活面貌的。”
“安拉?啥事都和安拉有关系?我尊重他们的宗教,但这水确实是我们用水泵抽上来的……算了,我不跟他们争论了,有这工夫多干点活。”老刘始终不解,喋喋不休地走向了井场。
按着规定,中国人和穆斯林在一起是被禁止谈论宗教的,主要是担心宗教问题会产生矛盾。发生老刘与黑人员工争论的事件后,我在生产会上反复强调这一禁令。自此,大家都能遵守规定,不再有中国人和黑人员工谈及涉及宗教的话题。
度过了漫长的九天准备期,我们的第一口井顺利开钻,撒哈拉也在长时间咆哮之后,在钻机隆隆的那个凌晨,一改往日的狰狞面目,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温柔无比,风平沙静。
油井在地下沉睡了22年,采油树、套管头、井口完好无损,我仔细查看,不得不佩服法国阿尔法公司当年的封井技术。
“不知道井下的套管有没有问题,要是变形就麻烦了。”平台经理小孟说。
“人的命,天注定,这口井的命掐在地层手心儿里。一旦套管变形,钻头过不去,属于不可抗力,安拉前来保佑,也解决不了问题。出现这种情形,这口井便成了废井,毫无价值了。”我回答。
我最担心的也是套管是否变形问题,如果变形严重,所有的工作都将前功尽弃。
开钻后10个小时内,钻头在井内空放了1600余米,没有遇到任何阻力,顺利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1600米内没有变形,再有1400多米到达目的层,估计这口井的套管没什么大问题。”司钻老郑说。
“在鱼儿尚未被你拽上岸之前,千万别吹嘘你钓住了鱼。”我笑着回答。
老郑抿嘴一笑:“到沙漠10来天了,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整天刮大风,沙子像长了眼睛,到处乱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还要把活干好。哎,我们遭的罪够多了,安拉会保佑咱们一切顺利的。”
“但愿吧,我总觉得这口井不会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抛开套管变形这个可能出现的情况不说,接下来的工序钻水泥塞和磨桥塞就是大考验。”我说。
这口油井的原始资料是项目组从尼日尔有关部门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只是一张简单的井身结构图,数据不准确、不详细,我们只能一边施工,一边与原始资料比对,摸索着判断井下情况。
干了这么多年修井行业,在撒哈拉沙漠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盲人摸象”是啥滋味。
老郑开玩笑地说:“我们把很多第一次献给了这里,这里也会给我们回报的。”
在修井的初期,靠的是经验,靠的是责任心和耐心。我每天盯在井场的时间至少12个小时,密切跟踪着施工情况和施工细节,对出现的问题作出判断,作出决定。
如果没有不可抗力,无论地下出现何种异常情况,我都有信心利用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按时完成修井和试油任务。
下井管柱遇到的第一个水泥塞与原始资料经对比后的误差是50米左右,属于正常现象,22年的井,泡在完井液中的水泥塞体积会逐渐缩小,顶面深度会逐渐变大。
探到水泥塞后,需向井内泵入罐中的清水进行循环,将井筒内的钻井液替换掉。
进入循环工序的当天半夜,0点多一点,我正在床上做着美梦,司钻老郑咚咚咚地敲板房门,声音很大。
我最害怕的是有人半夜敲板房,那意味着井上一定有特殊情况需要我到现场处理。
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问井上出啥事了。
“循环的过程中,井里返上来的不是清水,是泥浆,返出来的泥浆到达罐里,占了很大的容积,仅有的几个储水罐里的水越来越少,我担心水供应不上循环后,如果井下压力大,会发生井喷,目前已经停钻,不敢再洗井。惟一的解决办法是把井内循环上来的泥浆排到挖好的泥浆坑中,再从水井处引根水管直达储水罐,及时补充水。”老郑在外面大声汇报着。
开门之前,我已经听明白老郑的话了。
“快把刘根柱叫起来,出现这种情况必须由带班队长带队处理。”我出门后,径直向钻台走去。
开钻前,靠水罐车备水至储水罐里,这个时候,动用水罐车拉水是行不通的,太慢,怕来不及。
水源井距离钻台足有150米的距离,要想把水引过来,必须在井场和水井间接通一根足够长的消防管线。
如果发生井喷,一旦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可能快地接通这根救命管线,将水引到水罐中。
情况危急,井场上,所有的中方、尼方员工一起动手忙碌起来,找管线的,准备工具的,接管线口的,操作电泵的……一片有序的繁忙景象。
四个小时后,经过大家一起努力,终于接通了管线,清水源源不断地从远处的水源井流入水罐中,为整个循环系统输入了新鲜血液,钻盘快速地旋转起来,唱起了石油人耳熟能详的熟悉的歌。
险情得到了彻底排除,此时,已是日出时分,火红的朝阳照在每个泥猴的脸上,令人想笑。
搞石油的,类似的事经常遇到,不足为奇,只有石油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马不停蹄、汗流浃背的劳动之后,最终化险为夷,置身于机声隆隆的井场,从一张张肤色不同的胜利的笑脸上,任何人都能很容易地读懂他们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满足。
艰辛、困难、坎坷、挫折,对于坚强的石油人来说,不算什么。
三牙轮钻头遇到水泥塞,就像石头遇到了鸡蛋。第一段水泥塞长约100米,很快很顺利地被我们打通了。
接下来的工序必须要啃掉一根硬骨头——桥塞。
井下的桥塞是当年阿尔法公司试油时为了封隔地层留下的,为可钻式桥塞。
三牙轮钻头在钻岩石、水泥时,一点问题没有,当遇到铸铁的桥塞时,就成了“熊包”,铁对铁,只能冒点火星子,谁也不会吃太大的亏,倘若桥塞材质好,会把钻头摧残得就会遍体鳞伤。
钻不同的东西,要用不同的工具。钻桥塞最好用的工具是下表面镶有合金颗粒的磨鞋。
原始资料并没有记录桥塞的型号、尺寸,标注深度与实探深度有100多米的误差,况且,石油技术发展速度很快,22年前的井,当时的桥塞与现在的桥塞材质、型号、长相不可能一样,性能指标必定存在巨大差异,因此,此道工序的不确定因素很多。
没有桥塞的准确资料,无论怎么设想都是无济于事,但是,我脑子里总是情不自禁地不断勾勒着井下桥塞的形状和尺寸,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起钻,换上磨鞋,下钻。我们一直在不停歇地施工。
钻第一个桥塞,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在保证施工安全的情况下,细心摸索,不间断地从钻井参数判断着井下情况。同时,在为下步的同类工序积累着技术经验。
一个长度仅有七八十厘米的铸铁桥塞,我们足足钻了14个小时才令其粉身碎骨,当钻台上当班的钻工在步话机里告诉我这个喜讯的时候,我兴奋地从沙地上跳了起来。
钻透第一个桥塞的意义非常重大,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和钻进数据,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桥塞都应该不成问题,我信心十足。
当晚,我特意交代营房经理把各种饮料从冷库中搬出来很多箱,分发给各个宿舍,犒劳大家。黑人员工们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说“Good boss”。
从开钻的那一天起,紧张的劳动气氛一直弥漫在整个井场和营房,但是,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尼日尔人、巴基斯坦人、阿尔及利亚人,在繁忙中都能以各种方式舒缓紧绷的神经。下班之余,大家在一起聊聊天,散散步,说几个笑话,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尼日尔员工大多文化知识很浅,在生产生活中,中国人不厌其烦地教给他们各种技能,他们虚心向中国人学习的劲头是最高的,进步很快。
“BIG BOSS,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你想听吗?”一天,一个叫阿迪的尼日尔人饶有兴致地对我说。
“非常想听,你讲。”我答。看着他憨厚的样子,我来了听故事的兴致。
“我家住在阿格代兹,与阿格代姆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距离这里300多公里左右。”
中石油公司曾在阿格代兹地区开发过油田,勘探结果不理想,最后放弃了开发,队伍转战到了我们所在的位置——阿格代姆地区。
阿迪接着说,“前几年,一家国外的公司在我家那里开设工厂,那个厂子有个法国人很不好,他和我们村里的一个马达姆(女人的意思)发生了性关系,那个女孩只有18岁,后来,她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长的很漂亮。”
还有这事?用句网络流行语,我被雷得不轻。这个法国人可真够胆大的,要知道,非洲的艾滋病人比例名列世界前茅。
“那个男孩的皮肤是什么颜色?”我问道。
“位于白色和黑色之间,很好的皮肤,那个小男孩一岁,已经会走路。”
“那个法国人后来回国了,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现在,马达姆和孩子仍在等他,盼望着他能回来,但我估计他不会回来了。”阿迪的脸上现出了怒色。
在伊斯兰教国家,贞洁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最重要的,如果马达姆未婚先孕,很难嫁出去,并且,要背一辈子不贞的黑锅。
“那小子有家,他不可能回尼日尔了。”阿迪表达着观点。
这个法国人太无耻了!在尼日尔兄弟面前,我感到很愤怒,尽管这件事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那个法国人把这个女孩的一生都给毁了,她该怎么办呢?”阿迪问我。
“我出个主意,不知可行与否,等那个孩子长大了,办理护照和签证,让他到法国认亲爹去,坐在埃菲尔铁塔下面,亲爹不来,死活不走。”我说。
“这个办法可行吗?”
“应该能行,孩子到法国寻找亲生父亲,很多人会帮助。”
“那我一定转告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很穷,她年龄小,自身就像个孩子。”阿迪的眉头皱得很紧。
我不知道我出的主意是好是坏,但是,我敢肯定的是,那个龌龊的法国人必然会为他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在撒哈拉沙漠日子里,听得心里最犯堵的就是这件事,郁闷了好几天,直到法国兄弟马瑞斯到沙漠中的井场来,心情才好了许多。
同样是法国人,差距咋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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