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枯寂难长眠

这一日梵音谷的阳光正好，云雾也没那么浓郁，宁七爬上树枝丫啃着从四处搜罗来的果子。才一抬头，就影影绰绰的看到从那雾里竟走出了一个身披紫光的男子。见多了奇形怪状妖怪的宁七突然见到这么一位谪仙，难免有些看呆了，三下五除二的吃了手里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水渍的双手，跃下枝头幻做了人形，如同话本里形容山大王那般阻在了男子的身前。横着眼睛喝道：“谁许你来这梵音谷的！哪来的回哪去。”

来人长得极好，细皮嫩肉的却不显女气，生着一双邪魅的丹凤眼却又笑的文质彬彬的，宁七心里强压下那股生扑了他的骚动，大刀阔斧的扮成了悍妇模样。

见女子这般行事，清穆疏落有致的睫毛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的轻轻颤了一下，好看的眉毛不自觉的隆起，细细打量了我一眼之后，谦逊的朝我施了一礼，：“蝶姑娘，在下并无恶意。”

当即我就炸了毛，直直的瞪着他恶狠狠的说：“叫我宁七姑娘，我方饶你这一次！若再叫我蝶姑娘我定当生吃了你！”

这梵音谷谁人不晓宁七真身是只蝴蝶，这是她的痛处，蝴蝶空有美貌，法术没其他妖高，连命数都要比别人短上一截，所以最听不得旁人叫她蝶姑娘。

清穆有些疑惑，“你有名字？”

其实怪不得清穆这样说，因为妖生来就没有人性，没有宗族，更别说名字了。

听了清穆的话，宁七更是悲愤交加的冲到清穆的跟前，虽然身高比清穆要矮上一截，但是依旧气势如虹的擒住了清穆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说：“难道只许你有名字吗！”

他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连忙复手做辑，语气诚恳的向宁七道歉。宁七不耐烦的睨了他一眼，却不小心掉入了他那双深眸里，宁七心头一颤，这人的眼睛也生的太好看了吧！那清水似的凤眼，虽然总是淡淡的看人，却有说不出的明澈。

“佛祖特御，还请姑娘给在下开路。”

我本欲再阻拦，可奈何天生就是个没骨气的主儿，一听他得了神谕，直接就给他开路了。

天空满天星斗,像一粒粒珍珠,似一把把碎金,撒落在碧玉盘上。此刻是那么的宁静,安详,树叶在沙沙作响,星星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宁七拾了些浆果上了树。

小八跟着她也同样上了树，只不过此时的小八还不足矣变成人身，懒懒的栖息在宁七的肩膀上，吊儿郎当的说“那人说有神谕你还真放他走了？也不怕是别的山头派来的奸细么？”

宁七扔掉了手里的残核，一巴掌拍走不断在她身上掉粉尘的宁小八后接着说：“老祖宗的话我可还是信得。”

老祖宗是这个梵音谷里最有资历也是最老的一个妖怪，真身是个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一直以来都是附身在一棵千年槐树里，妖怪们都尊称他为老祖宗。

清穆不认得路，宁七就带着他绕到了老祖宗那里去一看究竟，见了老祖宗清穆也依旧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老祖宗眯眼瞧了他一眼就放行了，只留下宁七一面看着老祖宗昏昏欲睡，一面听它絮絮叨叨的叙述。

老祖宗说，这是一个 数次接近过佛的人，我讶异“那怎么成了这半仙半妖的模样。”

说他是仙，因为他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但他印堂发黑，周身的气息也不稳，还真有妖的模样。

老祖宗说，清穆天生的佛根，应是哪个仙尊转世来的，可这本应是个好事，但偏偏自身愚笨至极，第一世没给佛看上，下凡修了三百年圆满，结果又被佛丢了下来，于是来来回回又修了六百年，这回终是和佛说了几句话，可结果还是被丢了下来，这回是他修行的第四个三百年，眼看着又要飞升了，结果给佛丢到他们这梵音谷来了。

宁七不禁咂舌，“这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居然被佛嫌弃到此等地步！”

自打清穆来了这梵音谷，谷里的气氛就一改平日里的和谐散漫，我悠哉的躺在树上看远处的力拔山兮鸡飞狗跳的闹腾厉害，几只麻雀精扑哧着翅膀飞了出来，模样好生狼狈。

我眼尖的看着清穆朝着我的方向走来，日头照的刺眼睛，宁七慵懒的躺在树枝上，当做没看到他。而清穆在宁七所在的树下站定。

“为何她们总爱往我身上扑？”清穆这样问我，我扑哧一笑差点掉下支撑我的树枝，还好机灵一个翻身稳稳的站住了。

“你生的这般细嫩，她们许是喜欢你。”我替他分析，清穆似懂非懂，但转而又问到：何故你没有扑我，若非你不欢喜我？

这番话吓得宁七从树上跌落下来，正了正心神才说到：我洁身自好，对于你这种呆子没想法！

清穆像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转而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对宁七说：我们去山下买些冰吧，这太阳实在太毒辣了。

清穆拉着宁七的手，轻车熟路的就来到了市集，梵音谷有结界，凡是梵音谷的妖都不能离开梵音谷，所以宁七没有下山来过，因着有清穆的仙体庇护，宁七才安然无恙，一路跟在清穆的身后，突然就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宁七，你要吃东西吗？”清穆一连问了两次宁七才缓过神来，胡乱的点头，清穆也没问她要吃什么，嘱咐宁七别乱走就跑出去了。

宁七看着清穆消失在人群里，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

当宁七晃晃悠悠的出现在梵音谷入口时，却看到了清穆！

月光照在他那张如神祗般的脸上。挺直的鼻子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虚幻，有种不真切触不着的感觉。此时他漆黑的双眸似两个深不见底的深潭， 瞳孔中不时散发着令人不可捉摸的黑色流影，神秘莫测。

宁七突然有些哽咽，可下一秒随即找回了理智，晃了晃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冷漠的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要你在那里别动的吗？”清穆向宁七走过去，有些无可奈何的说，手抬了抬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

“给你买的，吃吃看？”清穆朝着宁七递过去一个冰糖葫芦，宁七想拒绝，抬头时看到清穆期待的眼神，还是接了过来。看着冰糖葫芦宁七嘴角抿出了一丝笑意，说是冰糖葫芦，可外层裹着的糖浆已经被梵音谷灼热的气温给烘融化了，剩下的只有红红的山楂。

宁七拿着并没有糖的糖葫芦，慢悠悠的剥开外层的纸。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清穆突然问，宁七恰好被刚好放进嘴巴里的山楂酸的一哆嗦。

宁七用揶揄的眼神抬头看着清穆，四目相对时，清穆竟有些红了脸的不知所措，宁七像是一个调戏了良家姑娘的登徒子般哈哈大笑了起来，清穆早该想到，这梵音谷连出去都难，他又怎么可能见过宁七？被宁七如此笑话，他也有些羞愧难当，匆匆告别后清穆消失在了浓雾里。宁七吃完了整个冰糖葫芦，可能是太酸了，不知不觉竟然吃出了泪水的咸甜味道来。

回了山洞，果然就看到了宁小八在等她。瘫倒在床上，脑袋里全是今天的过往，宁小八呼哧呼哧的爬到了宁七的耳边时宁七才有了反应。

“果然不能和长得好看的挨得太近！”宁七非常笃定的下定了结论，捏起宁小八嘱咐道：“我觉得我的道行还不是挺到家，我要去闭关修炼，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你好好帮我守着。”

宁七闭关出来时也就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入眼的竟然是她坍塌了大半的小山洞！而值得一提的是，宁小八终于大功告成化作了人形，虽然还是灰不溜秋小破孩模样。若是换做以前宁七绝对要损三两句，可今天整个梵音谷的气息和宁小八都很奇怪。

“七姐！”见到宁七的那一刻，宁小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六哥和三哥都死了，这梵音谷的妖也死伤无数。”宁小八抽噎着说，我的心也咯噔了一下，所谓该来的也来了。

梵音谷是做什么的？是拘禁上一世犯下过大恶大非之人的地方，你犯下过的罪恶都会成为每一世的梦魇，你忘不掉，逃不开，做着半妖半人的身份，而清穆是神派来拯救梵音谷的，人生来贪婪，又怎么可能会等着没什么作为的半妖半神清穆来拯救梵音谷，拯救自己，更多的是想占了清穆百年的修为，出了这梵音谷，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来的舒坦！所以便有了为什么那么多妖去扑清穆，其实她们根本不是喜欢他，而是想杀了他，占有他的修为，可清穆是谁？怎么可能是他们三两下就打败的？结局也可想而知！

“七姐，不要再和佛作对了。”

宁小八话一出口，宁七明显的怔愣了一下，这种变化转瞬即逝。

“我知道该怎么办。”说着，宁七独自走出了这个显得有些杂乱的山洞。

原先梵音谷高大茂密的树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和满地的枯黄的树叶。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落败，宁七同样的忍受着每一世梦魇的侵扰，看着这一切，心里竟然莫名的觉得苍凉。

对面的，她和清穆迎面走来，此时的清穆玄衣银发，像是变了一个人，可唯独宁七知道，这才是原本的他，玄华上神。

“你爱过我吗？”

宁七看到他疏落有致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好看的眉毛不自觉的隆起时，竟笑了。

“你终究还是都知道了。”

第一世他是极具慧根的僧人，她是最低贱的舞姬。那一年瘟疫横行，她不幸感染，回光返照之时她看到了来超度亡灵的他，强撑着那一口气攀上了他的袖，气若游丝的说“我这一生没被谁珍惜的抱在怀里过，最后一程，你可以抱抱我吗？也当做借借你的灵气，下辈子投个好胎。”看着她期盼的眼睛，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她拥入了怀，她终是在他的怀里走了最后一程，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可他却迷惘在了她看他时的眼神里，自那以后心里有个疙瘩，羽化成仙时他把疑问告诉了佛祖，佛祖一挥袖他便又来了凡间。这一世，他一直在找一个拥有着让他心颤眼神的女子，他要把心里的疑问弄明白，可直到他离世的那一刻，都不曾再遇见她。他不甘心，继而向佛求了几百年，结局依旧是无果，正当他放弃准备横渡寂灭海渡劫飞升时，却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正在外逃的罪人，一个是被挟持的寡妇。他本不该多管闲事放他们进船，但他始终相信一切冥冥中都有命数，所以他并没有阻拦。每天就像没有这两个人一样的继续打坐念经。

一开始那逃犯还规矩，不敢太放肆，可时间越久，逃犯开始殴打那个女人，这一切玄华都看在眼里，他发现女人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向他求助。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无论如何，女人依旧是忙前忙后的像是在经营一个家，做好了饭菜还会端一份到他的面前，虽然知道他不会吃。

在海上漂久了，没了死亡的威胁，逃犯的气焰也越发的高，在威胁玄华靠岸停船无果后，开始拿着刀逼迫玄华，玄华并没有慌张，耐心的和他说明船并不受他的控制，可逃犯并不打算听从他的，举刀刺向他的那一瞬间，她为他挡下了那锥心之痛，恰好一个大浪拍过来，逃犯躲闪不及被卷入了寂灭海，玄华看着从她身体里喷涌而出的鲜血，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她却拉过了他无处安放的手安慰道“我知你是得道的仙人，如今我救你一命，你见到佛祖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求一个好命？”他紧紧的反握她有些冰凉的手，这一刻，他多么的确定是她！是她没有错！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好多问题想问她，却无从开口，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任由她的鲜血一寸一寸的浸湿他的衣裳。

见到佛祖，还没等他先开口，佛祖就发问了，“人生来就享受着亲情，选择着友情，唯独爱情是这世间最难熬的一关，这一世，你明白什么是爱了吗？”他明白佛祖迟迟不收了他的原因，自行的走出了天界，去寻找什么是爱，又一世，在圆满之时，他被佛祖派去了梵音谷，遇见了宁七，在最后关头，想起了全部。

宁七想起了她在清穆没来梵音谷前佛祖见她说的那一番话：助清穆登仙，梵音谷的所有人便免了生生世世梦魇轮回之苦，否则从此之后梵音谷寸草不生，不见天日。

谁说佛是不偏心的？他是情种，那么佛就帮他一步步的斩断情丝，作为佛最器重的弟子，牺牲一个小小宁七确实算不上什么。所以宁七只能苦笑，但看着对面的清穆，宁七却是笑的像是三月的花儿，带着露水的芳香。

“清穆，你该知道，第一世我不过是一介舞姬，对你又怎么可能有真心一说？为你挡下那一刀，那是因为那一世我命浅，即便当时不死，而后我也绝不会独活了去，倒不如救了你的命承了你的情，反而还可以向佛祖讨一个好命数了。”宁七说完，看了看清穆的脸色，反问“所以，你说我爱不爱你？”

“宁七，却不知你竟有这般的算计。”清穆冷笑，心中的疙瘩突然就解开了，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直到完全消失。

故事的另外一部分，佛不曾说过，清穆也无从知晓。

宁七原是守在那忘川的小小婢女，每日任务就是看守那些魂来魂往，那一日她看到了飒踏而来的男子，玄衣银发，面容冷峻，尊贵无比！千万年没遇到过桃花的她那一刻猛然觉得忘川河旁边一直静谧的桃花树开花了，她觉得她的周遭下起了桃花雨！几番打听得知他是下凡历劫的玄华上神，她一咬牙就闹了一场擅离职守，随他去了凡间。

第一世结束后，她找了玄华一辈子无果，却在最后死在了玄华的怀里她也是满足的，回到忘川后才知道，因她的看管不严，怨灵乱窜，扰的整个三界都不得安生，作为惩罚，她被贬人间受生老病死之苦，世事不得而终。所以她又遇见了玄华上神，可那一世玄华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没有人能留住他的心，而那一世，她因为玄华郁郁而终。可却得知了她是玄华的劫数这一个消息，佛旨意一下，便是要她助玄华飞升，她自是不愿这般任人摆布，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最后竟被打发到了梵音谷，还接到了佛最后的旨意，那就是若不助玄华飞升，那么梵音谷和她自己都不得安生！那一日，清穆带她出山谷，她本是想要逃走，可出了那山谷十里之外就感受着锥心之痛，无可奈何之下宁七才屈于了现实之下。

她又如何不是爱清穆的？三世的纠缠，旁人都道她是玄华的劫，可玄华又何尝不是她的劫呢？错就错在她一开始就低到了尘埃，而相比较爱玄华，她更爱自己！

“七姐，谷里又降生了一个小男娃，去看看嘛？”很久，久到梵音谷不再是只有梦魇和结界的禁忌之地，久到的枯枝丫开始冒新芽，宁小八也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宁七占山为王开始了新的生活，听到宁八这样说，一骨碌从高可入云层的树枝丫上一跃而下，同宁八一起去凑热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