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蜀

“今天的雪，真是大的惊人...”降妖师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不由得感叹道，“也不知道妖市那边天气如何，说起来，好像很久没过去了啊，之前掌司大人吩咐我帮忙，我却一直...”

降妖师突然吸了吸鼻子，他目光凝聚，望向远方，微微皱起眉头。

不远处的坡顶的雪地中，几点扎眼的红色印记正在逐渐被飘落的雪花埋藏，在其旁边，是一轻一重的脚印与被破坏的捕兽夹。降妖师跑上前去，越过坡顶向下看，赫然看到身着红白色襦裙、额头上伸出两只长短不一鹿角的少女正踉踉跄跄向坡下跑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降妖师的目光，少女回了回头。在看到降妖师的一瞬间，她被吓得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然后转身，以更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前行。

接着，少女被什么绊倒，猛地摔在雪地上，滚了下去。

降妖师抬手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掠下山坡。

鹿蜀艰难地站起身子，向后猛地一跃，与降妖师拉开了三米的距离。

“嘶——，”鹿蜀攥紧了拳头，“好痛。”

降妖师踏前两步，扶住又要跌倒的鹿蜀，沉声道：“别动。”

鹿蜀挣扎了两下，见无法挣脱，也只好听天由命，任由降妖师处置。降妖师蹲下身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道了声“得罪”后，掀起了鹿蜀的裙子，抓住了她的脚踝。

药粉均匀地洒上了鹿蜀的小腿。鹿蜀一抖，疼得额头见了汗。

“这是金疮药，会让你的伤口愈合的快些。”降妖师解释道。

站起身后，降妖师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女。她一头白色长发，其下是灰色的鹿耳，若雪般的肌肤泛着丝丝红晕。少女的怀中抱着一把硕大的白色箜篌，也不知刚刚滚落山坡时，她是如何保证其始终不脱手的。

“你是妖？”降妖师搜索了下记忆，不确定道，“鹿蜀？”

鹿蜀直直地盯着降妖师的脸，没说话。

“我脸上有东西？”降妖师疑惑地摸了摸面颊。

鹿蜀转身便逃。

降妖师看到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再次摔倒，无奈地摇摇头，笑出了声。

“你这是在用箜篌声和我交流嘛？”降妖师笑道，“意外地好懂呢。”

他望了望天色，挥挥手，转过身去。

“走啦，明天再来给你上药。”

鹿蜀破天荒地碎着步跟在了降妖师身后。

“有你一个朋友就够了。”鹿蜀嗫嚅道。

降妖师怔了下，眼睛笑得眯起，眸子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暖意。

春天很快便过了大半，五月中旬时，小荷已露了尖尖角。那天，降妖师听到了鹿蜀的歌声。

所谓“其音如谣”大概便是如此吧。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山歌、似乎是情人耳鬓的厮磨，时而高亢嘹亮、时而婉转低吟。

“真令人沉醉啊。”降妖师嘴上叼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的赞道，“歌谣描述的故事一定也很美妙。”

“才、才不美妙呢，”鹿蜀涨红了脸，极力解释道，“今天唱的,是、是一头小鹿蜀不肯早早回家...被猎人抓走吃掉的故事。”

降妖师有些无语：“很有教育意义...”

“在鹿蜀一族的童谣中，这首是广为传唱的经典曲目。”鹿蜀道，“人族中曾有“佩其皮毛，子孙如云”这样的传闻，也正因此，猎人大量捕杀我的族人，这首童谣，就是那段时间被创作出来的。”

说到这儿，鹿蜀有些沉默。

“据师叔说，鹿蜀家族曾经十分庞大，总是成群出没。”降妖师不着调道，“人族把鹿蜀皮毛视为定情信物，没准儿是想传达‘请给我生像鹿蜀那么多的孩子’这种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愿望呢。”

“所以鹿蜀也未必不是被人族崇拜着的！”

鹿蜀听到降妖师的猜测，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弹弹奏起了「迢遥去路」之类的送客曲。

“喂，生气啦？”降妖师把手在鹿蜀面前晃了晃。

鹿蜀仍旧沉默。

“别生气啦。”降妖师手心变戏法似的多了朵半开的荷花，“路过时摘了一朵给你。”

鹿蜀的琴音重新变得欢快。

“如果...人族都像您这样的话...”鹿蜀声音微弱。

“什么？”

“没，没什么...”

降妖师在十几天前回了妖市，鹿蜀则并未跟他走，妖市的繁华喧闹对鹿蜀而言，并没有太多吸引力。最适合它们的，还是山川林原这样的地方。

大雪封山，鹿蜀的歌声低落，箜篌乐音也变得冰冷，仿佛凝结了雪花。

什么东西落在了鹿蜀脚边。

鹿蜀惊喜的抬头，却没看到任何人。她拨开那东西上面的雪——是一枚箭矢。

鹿蜀猛地意识到她遇到了什么人。若是以前，她遇事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逃跑，而不是探查，可这一年来，她早已丧失了对人类的防备。

箭矢射中了鹿蜀的左臂。

“小心点！”有人吼道，“伤了皮毛，你赔吗？”

雪下得更大了。

鹿蜀取下了带着血槽的箭矢，顶着风前行，她的身后远远吊着几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他们不急，于他们而言，充足的食物与水就是最大的优势。受了伤的鹿蜀早晚要倒下，那时，就是他们收割皮毛的时刻。

至于对人形智慧生物下手，是否会产生罪恶感？

没人在乎。

反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鹿蜀死后，又会化为动物身躯的本体，更何况，一块完整的鹿蜀皮毛，很值钱。

在山坡顶端，鹿蜀一个踉跄摔倒，滚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枚箭矢落在了一名猎手身边。

“你不会受伤，但你能体会到被剥皮的痛苦。”有人在他耳边道，“这是我第一次对同族动手，回去之后，我就会被革职，但我不在乎。”

“人类做了太多年猎手，”降妖师叹气道，“我突然有点理解，如云中君那般的大妖，为什么一定要与人类为敌了。”

“或者说，其实是人类一直要与世间万物为敌。”

“不、不要吃我...”

鹿蜀把头埋在雪中，瑟瑟发抖，无力反抗的她，只晓得用这种方式自欺欺人。

被人类追逐，逃到力竭，对于鹿蜀来说，冬季大概充满了糟糕的回忆。降妖师坐在鹿蜀身边，怜惜地，抚了抚鹿蜀的后背。

“雪融之后春天就会到了。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降妖师正担心着这样的安慰是不是太无力，鹿蜀却悄悄把头探出了雪堆。

“雪太冷了。”鹿蜀有些委屈道。

鹿蜀指了指降妖师的胸膛。

“那里暖和。”

“在认识您之后，我才知道，有些话语用琴声表达是不够的，必须要亲口说出……才足以表达。”

鹿蜀唱起了一支歌谣。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天边晚霞的颜色，自耳根泛至双颊。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想对您说的话，已在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