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豫南,村里修建的有仿古的冯家大院,小桥流水,广场舞台,荷花修竹,当然也有公厕和垃圾池,它俨然是地地道道的美丽乡村。
我在这里生活二十年,离开它也将近二十年。父亲兄弟四人,到我们这一代,堂兄妹共十一人,爷爷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他给伯父的大儿子起名冯润,二儿子取名冯儒,大概是希望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儒雅风流。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在叔叔屋里小坐。然后出来看他门前满池的荷花,远处走过来一个很瘦的人,光着上身,头发胡须把整张脸都快盖住了。我没来得及仔细辨认,那人就回转身,快速地离开。叔叔告诉我是儒。
实际上仔细算来,这将近二十年我从未和他真正促膝长谈过,我早已是故乡的匆匆过客,可是,为什么午夜梦回,我无数次地会想到他?
二
儒未足月出生,刚生下来大人的鞋子即可装下。他体弱多病,伯母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高中生,懂得营养搭配,照顾他格外用心。伯父在棉花库当会计,儒小时候有一个保姆,是一个矮个子的老太太,住在棉花库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奶粉在那个年代很稀缺,藕粉也很珍贵。儒一年四季藕粉奶粉不断,有时他拿着勺子干吃,让我羡慕不已。小我一岁的儒给我讲葫芦娃七兄弟怎么样和蛇精斗智斗勇,我听得如痴如醉。那时候我们整个村子没有几台电视机,儒每天晚上坐在椅子上,边洗脚边看电视七巧板动画片。
天气炎热,大家吃过晚饭,拉着席子到麦场睡觉。风习习吹来,麦场睡着二三十人,有的聊着天,有的已半睡半醒。儒把被单子裹在身上,像舞台上唱戏的人抖着水袖,咿咿呀呀,人们先是一怔,立马安静下来,随之一阵大笑。有人问:“儒,你啥时学会唱戏了?”他大声说:“戏院的人就是这样唱的。”接着又大声唱,有人问:“儒,你将来找个啥样的老婆?”儒大声说:“我将来找个戴野鸡翎(戏曲中的一个旦角)会唱戏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睡意全无。
有一次伯父从街上带回一个包裹,是寄给我们同村的冯三春。儒拿起随便一看,说:“马三看,谁叫马三看?”从此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他的代号。大家喊他“马三看”,他不欢也不恼。
他特别喜欢动物,放学的路上他跟着蜻蜓走一路。家里养一条黑狗,每次吃馍,他吃一半,喂狗一半。他用竹竿自制鱼竿,在树下挖很多蚯蚓,在门前的河沟钓了几条一寸多的鲫鱼,放在红色的塑料盆子里,一天到晚看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林场有很多竹子,他拿着铁锹挖了十几棵,种在门前的河沟边,如今早已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
五年级第一次测试后,儒失踪了,大家急忙寻找。两天后在二十里外的油田找到他。当时他正在河边的长凳上躺着,靠喝河水充饥。大家一致开导,说考不上初中不要紧,复习的人多的是。他一直一言不发,后来说:“我觉得学习很没劲,没意思。”
小学升初中考试的前一个月,他又一次失踪。这一次他没跑远,在几里外的趴桥河边呆一夜。那条河,一直流传着很多诡异的传说。河上没桥,两岸的村民必须蹚水过河。据说有一次我们村的一个村民带着斧头过河,斧头掉到水里,结果漂了上来,他吓得头皮发麻。还说有一次一个村民过河,明明什么也没带,身上却像背了一个人,压得他差点沉到河底。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去这个地方的,而且还呆一夜。
那年他考上了初中,那时候考中的比例是一比十,相当不容易。那个暑假,我们天天一起逮知了,有时把知了用碗扣上,第二天早上看它们变成蝉。他故意把刚蜕一点壳的蝉拉出来,看他们透明的羽翼和白里带黄的躯体。
初中住校,他很不习惯。学校的饭菜让他难以下咽,刚上半年,他坚决退学。谁劝都无济于事。
三
我们的菜地靠着河沟,他喜欢提着水桶浇菜。他总是仔细地用桶底荡去水面上的浮草落叶,然后掂小半桶,优哉游哉地提上岸。他蹲着看小白菜吧唧吧唧喝水,看蚂蚱过来凑热闹,咧着嘴欣赏半天。我早已把菜浇完,他才刚刚湿个地头。
他家的鸡特别肥,伯母说一袋子苞谷不到一个月就被他喂完了。我有一天晚上到他家,他正拿着长长的竹竿向树上捣,树上卧着一堆鸡。我很纳闷,他说:“这有一个公鸡,特别坏,老是欺负别的鸡。我把它捣到那棵树上。”
他后来主动去上兽医学校 ,一年半毕业。伯父伯母开始改造房子。他们在堂屋的地面贴上地板砖,扒掉原先的一间偏房,盖上三间平房,外面糊上漂亮的红色石子,上房三间平房又在东头加盖一间,设计的楼梯从中间拐了一个弯,站在楼梯上即可俯瞰村田院落,上房的四间和偏房的三间屋顶连接在一起。重整一新的房子,令很多人驻足欣赏。伯母把一间偏房腾出来,作为他的办公室。他在兽医批发站买了一些常备药,放在屋内的柜子里。
邻居焦姑娘养的鸡生病了,儒自告奋勇,摸摸鸡冠子,看看鸡爪子,还把鸡拉的屎都仔细研究了。奶奶在旁边咧着嘴说:“儒,医生都像你这样看病,一天能看几个?恐怕早就饿死了。”他给焦姑娘两包药,鸡很快就好了。
小叔家的猪生病,儒给猪输两次水,让村里的人传为笑谈,大家只见过给人输水,谁见过给猪输水的?猪竟然渐渐好了。后来有两家得病的猪让他看,结果没看好。大家觉得他的医术不行,药费还贵,刚刚积累的一点儿名气立刻就消失了。此后很少再有人上门。
婶婶嫁给我小叔前,结过一次婚,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伯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多年未能遂愿。那女孩年事已高的爷爷想孩子妈妈嫁到我们家,把孩子送给伯母,也是理想的归宿。于是,这个名叫倩倩的女孩子,成为他的妹妹。
在这个女孩的问题上,他们一家人产生严重分歧。计划生育比较紧,伯父在棉花库毕竟属于公职,二哥已经上高中,但是伯母态度很坚决。
儒对倩倩尤其反感,他无缘无故地训斥她,用眼睛狠狠瞪她。有一次我和儒打羽毛球,倩倩好奇地站在我身边。儒恨恨地说:“姐,用拍子给她打滚蛋!”还有一次,我们一起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倩倩坐在桌子一角,摸了摸他的语文书,他一巴掌打在倩倩脸上。说:“你再动我东西,我摔死你!”倩倩一看见他,就怯怯地躲在伯母身后。
非农业户口在中国很长时间享有优等权。有一段时间,可以花钱买非农业户口。二哥那时刚上高中,伯母为二哥长远考虑,花七千元钱买了一个户口。伯父当时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二百,七千元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二哥后来考上大学,工作有了指望,这个非农业户口就转给了儒,以便将来给他安排工作。可户口买后不到三年,全国开始实行非农业户口和农业户口一样待遇。七千元钱打水漂不说,儒因为是非农业户口,连土地也分不上。伯母焦虑悔恨,以致于精神出现问题。她整天迷迷瞪瞪,见人也不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极其微小。
有一次,几个女人在我家闲聊,伯母也在。母亲说我家的电视机开关不知道怎么回事,凸出来半截,按的时候很不灵敏。待那几个女人走后,伯母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说:“是我弄坏的……”母亲赶紧把她扶起来。那时她已出现臆想症,怀疑只要人们说话就在议论她。
伯父带着她四处求医。她经常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着,有时也下地干活,对儒和倩倩视若无睹。儒有一次劝她:“就当钱丢了,我没地算了,我又不想种地,谁稀罕那一亩三分地?”
伯母的声音自此之后渐渐大起来,身体也慢慢恢复了。
四
儒后来跟着他表哥做装修,大约去二十天,瘦得像麻杆一样回来了。他刚去前两天拉肚子,油漆的气味熏得又头疼。他说:“人说外面再好,我都不愿意出去,真是太受罪。”
转眼之间,儒的婚事成为头等大事。儒前前后后见的女孩子有二三十个,最后都不了了之。他家曾经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已被楼房掩盖,在农村,男人不爱干农活,又不愿出去打工挣钱,是很不好的名声。这一晃,儒已二十四岁。
那年春节回家,一看到他媳妇,我吃了一惊,站在我面前像一座高塔,身高一米七多,体重看上去有二百斤(后来知道180斤)。儒和媳妇站在一起,就像老母鸡带着小鸡仔,就像一棵树和一口大缸。他媳妇喜欢嗑瓜子炒花生,半晌午,也能闻到他家阵阵香味。
媳妇最大的爱好是打牌,他家不知不觉成了牌友的聚居地。有时院里一桌,屋里一桌。没过几天,她就和儒吵着没钱,伯母塞给她两百,过几天,同样的一幕又要上演。
伯母希望儒出去打工,终于做通他的工作。这次是跟着他表哥到信阳,刚走两天,媳妇对伯母说,晚上她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吓得睡不着。说得伯母也心生惴惴。一周后,儒和媳妇通电话,两人抱着电话嚎啕大哭。第二天,儒回家了。
奶奶一直跟着伯母一家,虽然已经八十岁,但每天手脚不停。她在村里辈分最高。大年初一,奶奶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很多人过来拜年。儒的房间在堂屋的西边,他们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儒的媳妇很大声地说:“还不赶紧死了算了,大清早吵得不让人睡觉。”
媳妇娘家在县城,没有种地。每次回家,媳妇像搬家一样。有一次,她又要带一大袋面粉回去。儒说:“咱们带的有鸡蛋,香油,哪儿没有卖面的?到县城咱还要买东西。”媳妇不同意,儒骂骂咧咧就想伸手去打。结果他媳妇抱着他的腰把他摔到地上,指着他骂道:“小气鬼,不是人养的东西,我骂你八辈祖宗。”奶奶和伯母都在场,气得两顿没吃饭。半年后,奶奶去世。
五
镇砖窑厂效益很好,为吸纳资金,利息比银行高将近十倍。伯父在这存三万块钱,其中一万是伯母娘家亲戚的。后来窑厂倒闭,钱化为乌有。娘家亲戚上门讨要多次,而且破口大骂。棉花库也倒闭了,伯父需要交五千块钱的养老金,退休后才能领工资。伯母骑着自行车,东奔西借,眼窝发青,终于筹来了钱。
为奶奶办丧事的时候,伯母就曾说身上没劲,大家想她可能是太操劳。后来她天天发烧,到医院检查,已是癌症晚期。
儒结婚时,给女方的彩礼和各种开销,伯母家已无余钱。儒和媳妇商量,二哥上大学,家里花钱比较多,应该由他承担全部医药费。
伯母在市医院住院的时候,儒只去看过一次。偌大的院子,成为他们夫妻的天地。早上十来点起床,吃过饭老婆就去李璜村打牌。儒在房前屋后晃晃悠悠,看公鸡斗架,听树上蝉叫。小叔说:“儒,你妈住院回不来,你到苞谷地把草薅了,草快把苗吃了。”儒到地里走两趟,嫌天太热,就回家休息了。小叔再说他的时候,儒翻着白眼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俺们家的事你少管!”
儒有一天把收破烂的老朱叫到他家,卖掉了一张钢丝床还有伯母经常看的彩电。没过多久,他又把老朱叫到家,要卖掉伯母睡的床和柜子。老朱说:“娃,你这东西我可不敢收,你伯你妈知道了,我可没法给他们交代。”儒说:“现在家是我的,我说了算,我说卖啥就卖啥。”老朱连连摆手。儒说:“叔,我没钱交电费,这黑灯瞎火的,你说咋办?”老朱给他二十块钱,说:“这钱算是补上次的,你家的东西别卖了。你妈还在医院,你这样做可不对。”儒高兴地收了钱,上街买了一斤卤肉,几个小菜,和媳妇大快朵颐。
春节的时候,伯母回冯庄过年。大年初三,就因为倩倩说了一句话,儒破口大骂:“你这个野杂种,算什么东西?从哪儿来滚哪去……”伯母心疼倩倩,就轻声说了两句。儒说:“你也得走,这儿是我的家,你不能住这儿,好东西你都给我哥了,他得养活你!”正月初伯母去了二哥家,直到去世,才回到冯庄。
六
他老婆一直没怀孕,伯母曾经带她看过老中医,喝的中药有几百副。伯母去世后两年多,她终于怀孕了。生孩子的时候,儒问伯父要一千元钱。老婆月子期间,我婶忙前忙后伺候。他整天偎在媳妇床前,傻傻地看着孩子。
孩子满月后,婶就忙自家的事了。他老婆喊他做饭,他磨蹭半天没有动静,终于做好饭,有时半生不熟,有时稀饭能照出人影。他老婆气得没奶水,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儒已经习以为常。这次,他坚信老婆肯定还得回来。老婆回去一个月,他在家懒洋洋地过了一个月;第二个月,他仍然没行动。我婶劝他去看看,他说:“不用看,在她娘家住够,就回来了。”第二月月底,婶婶和我一个能说会道的堂伯母去了。他媳妇这次坚决和他离婚。堂伯母和婶婶后来又去两次,他媳妇说:“你们不要来了,他太懒,啥也不会干,跟着他过有啥意思?这孩子他要的话,就给他,他不要,我养着。”婶婶和堂伯母劝儒把孩子要过来,他连连摆手。
他一个人守着那幢大房子,院子里杂草丛生,他日日在家酣睡。伯父想着他一人在家,又不会种庄稼,爷俩能相互照应。他坚决不同意。伯父住在二爷生前的院子里,还没安顿停当,他骂骂咧咧地去了,伯父无奈,只好离开。
他把地都让给别人种了,再也不用为干活费心劳神。每年种地的人家给他几袋子粮食。国家给土地补的钱只要一下来,他赶快取出来,到街上大吃两顿。姑姑有时回去看他,给他买点面条青菜鸡蛋。但他懒得做,有一次鸡蛋的臭味连过路的人都掩鼻而去。
邻居国带一帮妇女到河西干活,每天早上在他家集合。初秋的早上,听见外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儒穿着一个小小的三角内裤,笑嘻嘻地站在自家门口,离那些女人只有几米远。女人们吓得躲在国的院子里。连续几个早上都是如此。国警告说:“如果你再穿戴不整出来,小心挨揍。”
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除了仅有的两次短暂的打工经历,他再也没有离开冯庄。冯庄是他的出生地,我知道一定也是他的葬身地。他生活的区域在方圆十里之内,他仅有的一些常识只有从电视上获得,而且,那个电视一年中有很长时间是关着的,因为他没钱交电费。他没有明天,也无所谓今天。他没有朋友,仅有的这些亲人,也几乎都成为陌生人,就连他自己的孩子,他也再没见过。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飞速发展,他只知道冯庄在一天天发生变化,但那些似乎都和他无关。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经常喃喃自语,抬头看天。
母亲告诉我他现在捡了一条狗,那条狗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用两个前爪灵敏地在垃圾池里翻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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