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达上海虹桥站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天下着湿润的小雨,哥哥风尘仆仆的赶来,白色背心扎在皮带里,再套一件棒球服。看到我妈就立马把行李接过来说,“姑,久等了久等了,这车站真的是太大了,头一次来这里接人。”
第一反应他不是陪我长大的哥哥,更像是接我妈的会议工作人员。
他看看我拍拍肩膀说,“小妹长大了,比哥都高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多像陌生亲戚间的寒暄。
“姑,给你们订好了房子,房费都付好了,放心,来我这儿不用花钱。”
“哎呀,真是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玩好最重要。”我妈赶紧打住他的话头。
“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跟我说,我这几天是专职导游哈哈。”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看夜晚的灯火阑珊,却和想象中的流光溢彩不同,更多的是古旧和沧桑感,比如头顶交叉的电线,红色的电话亭,带欧式的建筑……仿佛回到了传奇的民国。这也就是为什么,上海让我倾往。这里,藏着无数的故事。
现在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不是东方明珠上的玻璃地、欢乐谷的刺激,或者外滩的夜。而是走了四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的脚痛;在南京西路只为找一家肯德基的无奈;在七浦路批发市场为一件五十块的裙子差点打起来;哥哥昏暗的小屋和苍蝇馆子里玉米烙的甜香,以及和他无法弥补的隔阂。
我们明明都是九零后,可仅仅三年不见,这沟壑就像跨越了十年。
我哥没考上高中,走上了辍学打工的老路,期间辗转了很多地方,也犯过很多错。十五六岁在广州的富士康当流水线工人,十七八岁被误带入传销,然后劝回家。二十岁死心塌地跟随上海的步伐,在航空公司做和机票相关的业务,穿西装,打领带。一直到今年,二十五岁,孩子一岁,在老家养着。
这似乎是一个标准的农村青年的历史,最后可能因为孩子回到家乡的县城,用青春换来的钱买一套房子,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到中年。或者一直在一线城市打拼,每月寄给孩子生活费,等过年一家三口欢庆一堂。
现在看来,后者的几率更大一点,因为城市的诱惑力,终究大于平淡的生活。
像我哥这样的青年,多的像遍地的灰尘,可他们就是挤破头,也要往进钻。后来想想,可能是自卑吧,起码老了还可以跟孩子说,你爸我当年在上海怎么怎么样,现在老了不行了。你可得好好学习啊。
但在他告诉他孩子之前,我就先告诉你,主要是关于钱。
“哥,你走慢点!”从早上八点出门,现在下午四点,午饭早就消化的干干净净,水也没喝几口,最重要的脚,已经疼到笑了。
“路路走累了?”
“嗯,我们休息会儿吧。”立马跟清洁工大妈一样,一屁股坐在大理石台阶上边喝水边捶腿。
我妈全程无话。
五分钟后,“走吧路路,我带你去看上海大剧院。”
我一听这名字瞬间燃起了斗志,特效师帮我在背后加两团火谢谢。
“走吧,走吧,快走。”我催促他。
七拐八拐,期间还经过一个游乐场。
“看见那个白色的弧线了吗?我们就要到了。”
莫名兴奋,以为他准备了惊喜,让我们看一场表演的。毕竟都走了一天,是时候静下来欣赏了。转到正门,正遇上观众散场,我像一匹恶狼,双眼散发出渴望。
“看,这就是大剧院,好了,走吧。”
我:“………………”
无数个景点都是这样,在他的认知下,只要来过就算数。我们常常,只能在免费的教堂里逛很久。
晚上入睡前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说哥哥为什么一直走路,看到景点也没有一点想进去的意思呢?”
我妈抱着我,话语从头顶传来,“你哥想展现他好的那一面,但他的钱不够。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想法呢?你也知道我一向到哪儿都是打车,可是这样会给你哥造成极大的负担,回头大姨问他的时候,他没办法说让我花钱了,明白吗?”
我没再说话,想了很久,他以前不是这样自顾自的往前走,不是找借口说,马上就到了,很近的,打车起步价都要12块。他完全可以说出来,为什么非要伪装呢?我们不是陌生的亲人啊!
这大概就是城市塑造人的方式吧。
一线城市的工资高,消费也高。我哥的工资大概六七千左右,2014年,在我们去之前,他刚刚完成了一个专业培训班的学习,拿到了证书。学费用了积蓄中的一半,资金有些周转不来,但仍旧坚持有一个东家该有的魄力。不想让我们觉得,他很穷。
越是这样就越漏洞百出,景点付费的不入,出租车不打,公交不坐就还好。直到去东方明珠和坐邮轮的那天,才深深被他眼底的悲伤刺痛。
像东方明珠这样著名的景点是没有理由不进的,酒店就在东方明珠背后,走到那儿正好十点,太阳特晒,排队买票的人很多,我们在争执只买第二个球还是前两个球一起。
“当然前两个球一起啊,只看个玻璃地板多无聊,第一个球不是还有一个过山车,好不容易来一次,万一以后玩不上呢?”我用手遮住阳光,对着价格牌,很明显两个一起的钱要比单个的贵很多。
我哥侧对着我,“小妹啊,听哥一句话,我来东方明珠好几次了,从来没去一层,真的没什么好玩的,还得多花些钱……”
我妈立马接话,“没事,就一起买了吧,你不是也没去过,下次我们来也不知道啥时候了。”
我哥当下就沉默了,低下头把肩头我妈的单肩包往上提一提,以避免太尴尬的气氛。他很纠结吧,这样的花销超出了预算,也不能说,姑,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
我妈似乎早就料到了,“欢欢”
“恩?”
“今天的钱不用管,我来出,你们玩好就行。”
“嗯……好。”他的眼神飘忽,我似乎在瞬间又找回了原来的灵魂,但也只是一瞬间。
“这人也太多了,还这么晒,你们在这等会儿,我去军人优先那买了啊。”我妈拿着军官证,挤出人流到最空的一排。
我哥回头看着我妈走远,眼神里的悲凉,我一览无余。它们被强行镇压在瞳孔底,像犯罪的老鼠,抖动着胡须,悄悄流动。他大概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城市呆了这么久,却还是不能做到什么。
晚上我们在外滩等夜景,趴在栏杆上吹风,哥哥突然开口。
“路路你看,那货船多长多大。我下了课经常来这里,看江水翻腾着黄黑,无数游人举着长镜头,拍下浦东的夜晚。”
我注视着他,即将要吐出那些无法承受的一个人。
“哎呀,我说这些干啥。”
“唉,那些船是什么啊?”我转移他的注意力。
“奥,那些啊。”他拉长每个字,“就是观光游轮,沿着江面转一圈。”
“哥你坐过吗?”
“没有,没意思。”
“那我们去坐吧,”我转头拉拉妈妈,很激动的说,“妈,我们一会儿去坐邮轮吧,我哥也没坐过呢。”
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想帮他扯掉不需要的面具,想让他重新看待这座城市,想带他完成他不敢去尝试的一切。
继续排队,价格签很显眼,一人一百,每走近一步,我哥都愈发紧张,不停的咽口水,拉拉链。
“欢欢,别有负担。”我妈不经意的提示他。
“嗯,没有,就是,唉,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他吞吞吐吐的承认了最后的底线。
“我来就说了,一家人,不谈钱的。”
“嗯,好的”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像找回了自己。卸下伪装,享受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
我们坐在地上,仰头看中国联通的广告牌亮着红灯,映着头发的阴影,脚抵着栏杆,向对面的船大喊,“嗨,朋友,晚上好啊。”
我们笑的一塌糊涂,晚上在酒店翻照片的时候,同样笑成狗,
我嘲笑他“你看你的牙,都要到天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别光说我,你看你的头发。”我哥也毫不留情地回击。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不早了,我走了,晚安。”
我妈送他出门,关上门说,“路路,你哥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啊!唉,他应该好好享受年轻时光的,我们走的时候,给他留点钱吧。”
”嗯,非常同意!“
“这就是七浦路批发市场,你姐姐以前在这里卖衣服。”我们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他说要带我们逛一逛近处。
我姐,他的双胞胎妹妹在两个月前离开上海去了杭州,这城市真的就剩他一个人了。
怎么形容那种景象呢?仿佛看到了丑陋的人性,马路坑坑洼洼,被小摊贩丢弃的垃圾填满,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趴在地上拆开一件件的塑料纸,我想着姐姐以前就是她们的一份子,胃里不停的翻涌着。特价促销20元一件20元一件,被标黄的印记能刺瞎人的双眼。
我不是嫌弃,但就是,脏兮兮的,“哥,我们去干嘛?”
“你不是特别喜欢卖小东西的地方吗?我们今天就在这里逛一逛。买点纪念品什么的。”
“呃……好吧。”其实很不情愿。
“这裙子多少钱啊?”我哥摸着一件古风的衣服问正在吃饭的店主,想买给他妈妈。
“六十九”店主随意抹到沾在嘴边的菜叶,咕哝着回答。
“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进货的吗?五十都够给你面子了。”
“小伙子,可不能这么说话,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行,我也不跟你吵,五十你卖不卖。“
”不卖。“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哥就把衣服狠狠的一挂,”走,我们走。“双眼瞪的通红。那女店主突然破口大骂,他一副打架的模样就要往回冲。我跟我妈挡着他,别别别。很多人围起来准备看热闹,店主还在骂不停,我第一次听见我哥说脏话,”你他妈再给我说一句!“眼珠子下一秒就要爆出来。
我拉着他的胳膊愣了,“哥……”
他才回过神来看看我,下巴无意识的抖动,就要哭了。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婴儿,神经那么脆弱。只是为了二十块,就能气成这样,不能想象他这些年究竟怎么过?
“我们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不是离的挺近吗?”
晚上回宾馆的路上,我突然提问,毫无准备的我哥明显犹豫了,但还是答应。
“好吧,地方可很小,别嫌弃啊。”
他带我们走过漆黑废旧的巷子,不时会有野猫窜出来,弓起背,喵喵地叫着,“我下班经常走这条路,也不太黑,有东方明珠的灯照着,挺近。”
我看着仅存的几户人家,窗户里闪出灰暗的光,小孩子停下追逐的步伐看我们走过,眼睛里全是天真。原来电视里演的,不全是谎话,竹竿上真的搭满衣服,自行车真的生锈老旧。
“慢点,这楼梯有点陡,你们先别上,我上去给你们照手电。”他蹬蹬蹬只用了三秒,他是爬过多少个四下无人的夜啊。
“哎呦。”还是被绊了一跤,我妈在后面扶着我,发出了一声叹息。
吱呀,门响了,我刚走到一半,就不敢往上,这怎么中间还有个小屋子?一个老人从背后走出来,眼都不抬冷漠的关门,随之而来一股浓重的烟味。
“别怕,那是房东。”
进门的景象才让人惊讶,我知道城市的生活不容易,却不知道可以这么不容易。五步能走到头的房间,放着已经断腿的鞋柜、单人床、冰箱、餐桌、储物柜、床头柜,没有独立卫生间。语言已经显得无力,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再细致都表达不出那种,似乎是被鱼刺卡到,但在喉咙里不停游走。“不知道你们要来,也没怎么收拾,真的很小吧,但是足够便宜。”
“欢欢啊。”我妈一看这景象,再也沉不住了。
“唉,姑,帮我带点东西回去吧,放在我这儿也用不着,这厚外套给我爸,这儿冬天不冷。还有一条皮带,奇怪,去哪儿了?”他不停的翻找,门吱呀呀的响,“哦,就在这儿挂着呢,看我这记性,这皮带挺好的,也给我爸。”他挠挠头。
我妈从包里掏出袋子,“欢欢啊,这些你拿着,这两天招待我们也累了,别说不用,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的。我们一家人不说那么多,你毕竟是孩子,我要照顾你点。”
我哥还是颤抖着接过,或许是最后一句话戳中了他假坚强的面具,他,哭了。
这件事又过了三年,我依然记得每个场景,当看到简书的征文题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弄堂里那间小屋,裹着沙尘暴来临前的灰暗,和他抑制了多年的泪水。
就在昨天,我问他,哥,你能给我讲一下你在城市的奋斗史吗?他说,小妹,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现实太残酷,好好享受大学吧。
我以后也要奋斗的,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口才不好,怕是讲不清啊。
我想他不是说不好,而是说不出吧。
我跟我妈会聊起这些,我总很疑惑,为什么哥哥一定要在上海呢?他就是再努力,也买不起房子啊,还是得回到这里,等到那时候再重新开始吗?他已经不年轻了。
路路你不知道,他有段时间回来西安打工,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后还是去了上海。他怎么想的,以后的路怎么走,只有他自己知道,你说的对,他已经不再年轻。
看完我妈的话,不知道什么感觉,感觉他像龙卷风一样不停打转,有着雄心壮志,但没有足够实力。不让自己闲下来但到头来可能什么都留不下。但他依旧不愿放弃那一丝一线城市的光环。
这座城市风很大,他被风沙迷了眼。
无戒365天极限挑战日更营 写作训练第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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