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艳

斗艳

——我们已经迷失了灵魂，怎么找到来时的路。

美芬躺在VIP病房的床上，奄奄一息。这一个月癌细胞从胰腺扩散到五脏，然后疯狂地吞噬了她的肉体。胆囊破了皮肤全部变成了黄绿色，她就像一个怪人，只依稀可见精致的五官。

病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瘦小精神奕奕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美芳，你来了……”

老太太美芳走到病床前，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她很快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嘴角露出两条深深地沟壑。

“大姐和小弟说你一定要见我一面，你说吧，你找我想说什么，我今天都听着。”

“你还是一副死人面孔啊，美芳。”

美芳脸上的肌肉有些颤抖，她在隐忍心里涌起的怒气。美芬这个人，到死都要气她一气，真是活该六十岁不到就要跑路。

美芬虚弱的露出笑容，她全身都疼的要命，连止疼针都压不住的痛。真正生无可恋，就是想再看看这个妹妹美芳。临死前，想到的都是以前的种种往事，原来这一生美芳在心里这么重要。

“不要生气了！你比我还小三岁，怎么穿的这么老气，像文化大革命时候一样，呵呵。”

“好了，林美芬，你就要死了，找我有什么话就快点说！我忙的要死，你管我穿什么样子做什么，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我起码健健康康，你呢，有钱啊，有钱你怎么保不住自己的命。”

美芬眼睛睁的很大，大到空洞，有一瞬美芳以为自己是不是把她气死了。

"林美芬！”

1974年林美芬18岁，被学校安排进了服装厂上班。她一进厂就引起了轰动，总有人借口有什么事到她们车间晃悠一圈，看美人。

林美芬是标准美人，脸型有点方，但是下巴尖尖。弯弯地柳叶眉，水灵灵的杏眼。嘴唇粉粉地，抿的很紧。一米六五不胖不瘦，厂花的名号实至名归。

同厂有个阿三哥和她住一条街，美芳还在上初三，常常看到阿三哥骑自行车送美芬回来，就打趣美芬。

“姐姐，你是不是和阿三哥谈对象了。”

“不要胡说，我们只是一起顺道。”

美芬看不上阿三，阿三家和她家一样，都是寡居的老母养大几个孩子，穿不好不说，还常常吃不饱。日子一直过得很拮据。

美芬是老二，乖巧漂亮，母亲多少有点偏心。美芳也长得很秀气，但是皮肤黑，脾气也犟，总被派很多家务做。

“姐姐，我要去洗衣服，这么多洗不过来，你来帮帮我呀。”

“今天我们工会主席帮我介绍对象，我没空。好了美芳，你一个人就慢慢洗，我把上次做的那条红色格子背带裙送给你。”

“什么？谈对象！那阿三哥呢？”

“阿三哥和我没关系的，啊呀美芳，你是不是喜欢阿三哥。我可提醒你，你们差了七岁呢。而且他妈妈脾气那么不好，你想都别想，你要吃亏的！”

看着美芬白衣翩翩的出了门，美芳满心都是对阿三哥的同情。姐姐真傻，要不是喜欢，怎么会刮风下雨的都来接送，情愿自己被雨淋湿，也要把姐姐保护好。

什么七岁差的大，七岁又不算大。什么他妈妈脾气不好，阿三哥的妹妹们都还小帮不上忙，一个人忙不过来，肯定脾气不好的。

林美芬你就是爱慕虚荣，肯定想找条件好的，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不要，没关系，我要。

没多久，美芬就和相亲的小郑谈成了，很快进入了谈婚论嫁阶段。原来这个小郑家里成份不好，但是还是读了大学，现在设计院做助理设计。

“他是要做工程师的，长得丑是丑了点，但以后一定前途很好。对我们家也好，你看他哪次来不是大包小包，你觉得怎么样妈，你最能干我肯定最后还是听你的意见。”

“我们美芬才最聪明能干，长得好就要早点找个有潜力的男人嫁掉。唉，要不是我们家条件实在不好，还可以找个更好的。现在算了，我觉得这个小郑工作好，对你也没话说。妈望你以后日子好，多贴补点家里。”

美芳看着美芬和母亲搂着互相称颂，母亲还拿出家里唯一的金耳环给美芬做嫁妆，才有了实实在在的嫉妒感。

去倒垃圾的时候看到阿三哥站在门外，眼睛湿漉漉的，美芳一句话没说上去拉了阿三哥的手就像暗角跑去。

“阿三哥你等着，我毕业上班了就嫁给你。我不会嫌弃你家条件差，你家的事我都会帮忙。”

阿三哥没有说话，看着美芳像她是个虚体。美芳拉着他的手晃了又晃，他才醒过神，歪着嘴角笑了下，比哭还难看的笑。

“就是，怪谁，怪就怪我条件不好。好，我等你长大美芳。我一定会混成个样子叫你们家都看看！”

美芳没想到会那么顺利，那一刻她有点欣喜若狂，她没有想到人生不幸的开端是自己亲手送上去给人践踏了。

阿三哥很帅，高高的鼻梁，眼神忧郁。阿三哥脑子也很灵活，只一年就做到了车间主任。阿三哥从林美芬结婚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内向的人突然变得越来越外向，呼朋唤友交际广阔。

美芳决定结婚前美芬来了，抱着二岁的女儿。这两年她果然越过越好，小郑从助理变成了工程师，又去读了建筑系硕士。她也成了厂里的小领导，马上要被派到厦门新工厂去做几年副厂长。

“我和你说过不能嫁给阿三，你怎么就是不听？”

“为什么不能嫁给阿三？就你林美芬的别人就不能碰了，对吧。你不是嫁给姐夫了。听说你现在在厂里异性缘很好，啧啧真是把你捧坏了。”

“林美芳你帮我说话客气点。我是你姐姐。我今天过来是劝你回头是岸！”

“我要你劝，你有哪点好心啊。妈和大姐、小弟都向着你，你不就贴了点钞票。帮家里做过什么事？我天天做东做西，一个个到我面前来说阿三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嘛。”

“唉？林美芳你吃了火药了。你要嫁就嫁，以后后悔也别找我，我不要照顾自己老公公婆，孩子不要我带，没时间帮家里做事，贴钱不对喽？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说了！”

“走，你走！”

林美芳扔了桌上的搪瓷杯，叫的歇斯底里。美芬以为她真的是爱昏了头，只有美芳自己知道，她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已经怀孕4个月，而阿三早不是以前的那个阿三哥。

阿三心里藏着一个女人就是她的亲姐姐林美芬，姐姐的矫揉造作装腔作势，在阿三心里都是可爱美好珍贵的。他对她从来没有耐心，好像她自己贴上来的不值钱一样。

婚后没多久，美芳的脸上身上就常常出现乌青块。周末在母亲家和美芬碰到，她也不说话，眼神藏着恨意。

没多久美芬去了厦门。美芳有一次路过一家酒店，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勾着小郑进去了。

美芳没有响，只嘴角挂着轻蔑的笑。阿三在外面也有女人，还好几个。改革开放后，两家都越过越好。小郑现在已经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经理，阿三也辞职自己做了水产生意。

只是男人越来越有钱，女人也越来越会花钱。美芬尤甚，穿金戴银，还买房买楼。她过的越花哨，美芳心里越暗笑。男人栓不住，就靠购物来满足！

美芳也爱买，买些好的东西吃买些面料好的衣服穿，她越来越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是自己，身体是自己的要当心，健康是自己的要注意。

母亲过世后，两人更是水火不容，每次家庭聚会碰上就能点起一盆火来。

“我说林美芳你是不是被狗咬了！我说什么，你就顶什么。你当我是你亲姐姐吗！”

“我说什么了林美芬，我就觉得你说的不对，就你好说别人都不好说喽。吃什么毛血旺、沸腾鱼片，你知道端上来给我们吃的是死的活的。”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怪，你不吃还不让人吃！你们大家要不要吃？就清清淡淡两个菜吃什么饭店，要吃回家自己炒了吃！”

“回去就回去，我现在就回去自己烧。谁要去饭店！你们以后聚会再不要叫我！”

在众人和林美芬的讶异中，美芳离开了饭店。她受够了这种捧林美芬的聚会，夸她穿的好看夸她在欧洲买的首饰漂亮，夸她女儿考了好大学，老公赚的钱越来越多。

这一年美芳的女儿没有靠进高中，读了一个自费的学校。阿三天天不回家，她只要问他去哪，就会被打一顿。女儿也不敢回家。美芳决定要离婚。不但要离婚，还要从阿三那里把自己该得的都夺过来。

美芬的女儿大学毕业，自己开了公司，没几年找了个德国人移民去了国外，还生了两个孙子。美芬依然漂亮，还看着很高贵，像那些原本就家庭教育良好的女人。

美芳背着阿三查清了所有的财产，到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和财产分割书。阿三知道把美芳打到下不了床，搞了几年。直到一天女儿接到110电话，她妈妈报警她爸爸涉嫌违法经营，抓起来了。大姐、小弟才知道，分分出面帮她处理离婚的事情。

美芳拉着大姐的手让她保证，不要找林美芬帮忙。

但是林美芬还是从小弟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她只幽幽地说。

“真是臭脾气，早和她说过，她不听。你们尽力帮她，要什么我来出手的暗地和我说。”

离婚后几年，林美芳更觉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别人身上，人要对自己好才不白活。但她常常提不起劲，既不想出门旅游也不想交友娱乐。只把时间花在静坐养生上，涂脂抹粉梳妆打扮那也都是多余的事。

没多久，大姐就打电话给她，美芬体检查出了癌。

美芳只觉心里一口气出，她振振有词的和大姐说保养的重要性，说的大姐全无和她聊天的性致。只问她，美芬被女儿接到德国治疗，下个月回国你去不去看她。

“她有老公有女儿女婿的，我去看什么。得癌怎么了，她那么有钱死不了。”

想到这，美芳看着病床上完全像个黄绿色橡皮人的美芬又叫了声。

“林美芬！”

“叫什么……你瘦是瘦，火气还那么旺。你到好，把身体保养的这么好。”

看到林美芬还活着，美芳一口气落地，心想你要走也别我在的时候，万一你家里人以为是我把你气走的，你不是给我找事做。

“好了，我是蛮好。你也看到了，我家里还有事情，要先回去了。”

林美芳想快点走，被林美芬拉住了手。那手感很不好，皮肤冰凉肿胀，和记忆里纤细柔软不能相比。美芳麻木的心被触动地微微发疼。

“美芳，别恨我。你是我嫡亲的妹妹。”

美芳捂着眼睛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就像小时候被妈妈责骂，美芬带她到小卖部给她买了一块硬糖吃。

“林美芬，你怎么混成这副模样。你不是又聪明又能干，你的病不是已经控制好了！”

“你不要走，你听我说两句话。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能对你说实话，你这个脾气是再没人能说的了。”

“你要说就说，我听着。你把手放掉。”

美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准备听听美芬又要说她些什么。让她最后过过嘴瘾，当做了件好事。

“你女儿都不和你一起住。你现在一个人开心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就知道小弟嘴碎，爱搬弄是非。我很好，她上班忙怕我照顾她累。”

“我还不知道你。我还有很多新衣服和新包，没有拆过标签，你要是不嫌不吉利，就统统送给你。”

“我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你看你还年轻，你肯定可以再活十几二十年。你这样活着没意思美芳，到外面好好去看看，活就要活到开开心心的。”

“开心，开心有什么用？开心不生病不死？”

“死了也甘心了美芳。和你家珊珊说，一定要找个对自己真心实意好的。”

美芳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已经麻木惯了。

第二天下午美芬就走了。

在追悼会上她躺在铺满鲜花的玻璃棺内，化了妆，露出的皮肤很白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美。

美芳听见几个人窃窃私语，说美芬的老公一直包养着一个年轻女人，美芬看着风光，其实日子过的最寂寞孤单，女儿女婿隔得那么远，心情不好病怎么会好。

美芳走到外面，阳光灿烂。

她的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