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棵,暮春里唯一一棵活着却不长叶的树,枝干以不太正常的一百二十五度角向天空伸展,黑如焦炭,在这翠绿渲染的河边,突兀得甚是骄傲。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原来躺在那棵树下,白色无袖连衣裙,身上沾了不少泥尘,赤裸着双脚。额前伤了一块,像磕到了什么,但脑袋里却找不到任何有关的记忆,干净得犹如一杯白水。
我是谁?又为何在此?
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来纠结这些,我想,我得先去处理一下伤口。
这是个没有阳光的午后,天空灰灰的,偶时会吹来一阵风。河边不远处有个小镇,透过相隔其中的稀疏丛野望去,不大,却还算繁荣,想是有个药店也说不定。这样想着,我便跌跌撞撞地朝那喧嚣处行去。
我想我是生活在这个镇上的,因为这铅灰色的街道,商贩的叫卖声,甚至是街角乞丐卑微的神情,都令我感到无比的熟悉。不过这个小镇上的人们似乎都不太喜欢我,确切的说,都在刻意的孤立我:行人无心撞到我,却趾高气昂地扭头就走,还骂骂咧咧说自己真是倒霉。饭店门口的服务生明明知道我经过,却还故意把脏水泼向我。
还有那个药店的老板娘。我进门时不小心撞到了门后的一只狗,那狗嗷的一声惨叫,惊动了老板娘。那女人停下手中的指甲刀,抬头向我瞅了一眼,然后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朝那狗喊了一声:“鬼崽子,过来,给我离门远点儿!”完了又继续低下头去修她的指甲。
我拿了些酒精和包扎用的东西走到柜台前,我掏掏口袋,竟然有钱。到此,那女人依旧没有注意我。直到我把钱放在柜台上,她却猛地惊起,把我的钱丢尽了垃圾桶。
“哎呦喂!真他妈晦气!”
“哎我说,你怎么回事,钱都不赚了?”我简直委屈,可那女人却连眼都不眨一下,把我当空气般晾着。
啐,反正不拿白不拿。
我自讨没趣,便走了出来,可没走出门几步,我却愣在了原地。能去哪呢?
2
还是回去那树下吧。
我跟着身体走着,顺手从药店旁的面饼铺抓了一块饼,那老板什么也没说。
回到河边的时候,天落下了微微的细雨,和着泥土的味道,算不上清新。我找了棵枝叶繁茂的树,砌了些石子,铺了些干草,打算就先这样过一夜了。
我蹲下从河里掬了一点水,借着水面的反光,开始清理伤口。
嗷呜~
一声低鸣惊扰了我,我起身回头,对上一双亲切的眼睛。一只狗,流浪狗吧,浑身的黑色,下巴处有一撮白毛,身上沾了雨水,脏兮兮的。
“黑豆子?”我蹲下身子,脱口而出,也不知为何,但总觉得,我认识它,它也一定认识我。
果然,它听见我唤它,立马屁颠屁颠地朝我跑来,窝进我的怀里,热情的舔我的脸颊。
咯咯!真是难得。
“今后,就一起生活罢,好吗?”我顺着它头顶的毛温柔地抚摸,我如今,也只有它了。如残冬吹来的风里,怀揣着的拥抱,直至破晓清晨,温暖。
睁开眼见到的,依然是树,它依然乖张得如同掌纹,它依然孤独地矗立原地,它仿佛从我身体里长出来的一般,忽然让我觉得安心。
黑豆子叼来一块生肉,咽了咽口水,然后将肉向我推了推。我见了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你呀,自己吃吧,傻狗哈哈哈。”笑着笑着,哽咽起来。
3
夜色显得些许诡异。
女人。一个怀孕的女人。托着沉重的肚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临盆期将近,显然,她不清楚前方究竟是地狱还是重生。她不得不倚着这棵树到另一棵树,最终在一处凹陷的土坑下失去了意识。
另一边,一个男人在这荒野之林躁动起来。酒气未消,只见一人健硕的身影,扛着一麻袋的重物,脚步一深一浅向村外不远处的河流靠近。他扛着麻袋踱步思忖了良久,最后决定在一棵傍河而生的树下,将麻袋里的重物通通埋了进去。环顾四下无人后,长吁一口气,踉踉跄跄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晨,天色微明。霞光轻柔,蒙在女人的面上,憔悴怜美。负责清理河道的伙夫途经此,心生悯意,夫妇二人将其医救于家中待产。
止住泪水,不过是无用之物。
然而树下四面皆空,实在无法遮风避雨。我得为自己寻得一处避所,如果想要继续生存下去。
我起身回望村子,既然村人都视我为空气,就代表我也能畅行无阻,为所欲为了。心起歹念,径直走去。黑豆子见我对肉块不感兴趣,便一口吞下,许久才跟上。
所及之处,皆无人问津。我肆意地取得食物,被禄及日常所需,大包小包蹒跚于狭弯小巷中。
说来倒也奇怪,脑中没了记忆,身体倒是行得了然,几近直接确切地在一所废弃的旧屋前停下。门窗破败,瓦院不全,幸桌椅尚存,床榻犹在,勉强可以安顿。
许是黄梅湿闷,周身乏力难耐。安置完毕后,撑过晌午,便又睡下。梦里忽闻雷声滚滚,骤雨倾盆,昏昏沉沉。
一觉醒来便又是黄昏。
4
啪!一个耳光砸在女孩脸颊上,一声闷响。
“死丫头,你给老子说,你要跟那臭娘们去哪?”男人扯住女孩的头发龇牙咧嘴,浑身散发的酒气令人作呕,“要不是老子今天回来得早,是不是就没有影了啊!”
女孩挣扎着,咬着牙不语。一脸倔强,直到又一掌劈来。
“你他妈混账东西,跟你妈一个德行,说!那臭娘们带着我儿子去哪了?啊?”男人朝着前头一把把女孩推了出去,一个踉跄,女孩的头撞向了桌角,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你还给我装死?”男人上前就是一脚踹去,“你个死拖油瓶,你说不说,你给我说!”男人抓起女孩的头发,一遍一遍朝地上磕去,失了分寸,直到女孩头边血液不止,奄奄一息。男人发觉不妙,借着酒气开始发懵,从院子里取了麻袋绳索,仿佛收拾残羹败柳一般自然。
雨后甚是凉爽,风从缝隙里渗进屋来,拂过随着惊梦身体里渐渐蒸腾而出的汗水,丝丝绝望涌上心头。身旁黑豆子缓缓的呼噜声,方才让我觉得心安。
起身出门观望,才发现小屋处于闹市之尾,偏僻孤独。想来这户人家本就不是纷扰之徒,或是有什么不得见人之忧吧。
发呆之际,一只皮球滚到了我脚边。弯腰拾起,对上一双澄净清澈的眼睛,有着跟我相同的一对异色瞳孔,看起来美丽致极。只是比我矮了半个身躯,身披粗布斗篷,棉裤短靴,俏丽短发,额前刘海遮住了眉毛。四眼相对无声,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妇人一声轻语呼唤:“铃湘~杵在那做什么,天要黑了,回家了,快。”小女孩顿时回过神来,跑去妇人身边,被牵去。我正觉惊讶,那小女孩回头一望,更是让我心动不已——她认识我。
5
铃湘?我想起她的衣着,猛然惊觉,哪有什么雷声,哪有什么黄梅?三月天气尚寒,天色铅灰,只有我衣衫单薄,格格不入。是梦吗?只是那声闷响让我在意得很,非常真实。
夜色深了,我倒没了睡意。独自徘徊在破败的院巷里,暗自茫然。
女人撑着肚子,被女孩搀扶着走得蹑手蹑脚。“快,到了树林里就安全了,湘……湘子。”女人话还没说完,一屁股坐下,面色苍白,“湘子你快走,别让我拖累你,等那酒鬼回来了,就谁也跑不掉了,快!”
“不,不,妈妈,我不能丢下你和小弟弟,我回去找医生,你躲一躲,再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女孩一脸倔强,转身跑向黑暗。
“湘子……”时间毫无滞留,却不见女孩回来,女人用尽全身力气,她不清楚前方究竟是地狱还是重生。她不得不倚着这棵树到另一棵树,最终在一处凹陷的土坑下失去了意识。
那或许,不是梦?
嗷呜~黑豆子突然从屋里窜出来,疯了一样跑了出去。我边喊它便跟着,它却对我毫不理会,执拗的跑出了村外。
天色已经亮了,不知为何,河岸边聚满了人群。准确的说,是那棵树下。边上的挖掘机垂着巨大的臂铲,静止在半空。
“政府说要填河造路,他们好像在树下挖到了什么东西。”昨晚那个小女孩?只有她悄悄跑到我身边来,她牵起我的小拇指,拉着我挤进人群中。
“诶呦呦,这不是造孽吗?”
“谁这么残忍啊”
“咦,这不好像是西边上酒鬼老何家那个媳妇儿带来的女儿吗?”
“啊呀,好像是呀。”
“说不定是那酒鬼干的吧,果然不是亲生的的呀。”
“诶呦,造孽啊!”
“谁说不是啊。”
村民互相议论起来,黑豆子冲进人群疯狂的咆哮着,撕咬着工人们的裤脚。我听得云里雾里,朝那树坑下望去。这不是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黑树么?树下被挖开的坑里,躺着一具女尸,被包裹着的麻袋已经被撕开,身上一件白色无袖连衣裙,再无其他。诡异的是,尸身尽管伤痕累累,却丝毫没有腐坏的迹象。细小树根环绕周身,主根贯穿心脏,仿佛因她而长。面色哀绝,额前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液。
我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所有记忆瞬间涌上眉梢,原来,那些都不是梦。
“湘子姐姐,我们回家吧。”小女孩突然开口,拉住我的手,灿烂一笑。
“你……叫我什么?”我嘴角开始抽搐起来,一股暖意冲散了我的身躯,如幻想一般渐渐消散开来。我的手在她的手中慢慢消失,她则缓缓走近那具女尸,抚摸其额头,轻声低于:“我找到你了哦,我们回家吧。”
只在一瞬间,那女尸血液开始凝固,痛苦的表情也逐渐安详起来。
6
政府造路的计划因此停搁,我偶时还能在河边看见自己的倒影,伤口愈合了,黑豆子也不再跟着我流浪。
那树,开始长出了新芽。
后才听铃湘说起,某日清晨,负责清理河道的伙夫途经树林,遇一产妇昏厥于土坑一处,心生悯意,夫妇二人将其医救于家中待产。后产下一女,气血失尽而亡。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将其收养,名唤“铃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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