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停歇的游戏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文 | 出线一丁

1

我一头扎倒在床上，用力往被子里窝了窝，举起手机点开游戏，一动也不想动。

胖儿子把门打开，像球一样滚到我的床边，两眼瞪得溜圆：“爸爸，帮我粘车模呗！”

我从床上弹起，难道是发现什么不该看的？定睛一瞧，原来他手中握着的是赛车模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重又回到游戏的副本中去，嘴巴里挤出来一句：“找你妈去！”

他在床边蹦蹬了一会儿，见我已如老僧入定，只好撅着小嘴跑了。

终于可以安静地玩了，一瞬间万物复苏，一片祥和。

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想到此处，白天被我点掉的一个信息又弹了出来：

“永不停歇的游戏！让您随时随地，想玩就玩，没有人会发现！”

“没有人发现？”我耸耸肩膀，倒是真想看看，怎么个不会被发现。

第二天，一个只写了收件地址的包裹扔到了我的办公桌上，我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昨晚又开黑了？”老梁问道，指着我桌子上的快递，努努嘴巴。

我点头，想起来昨晚订了这台手机，众筹价格只要128块，说是能把游戏打通关，就会有10万元的奖励。

广告语写得天花乱坠，什么玩的时候周围人看不见，什么所有信息颅内提醒等等，样机只限1000个名额，可我只申请一次就中了，生产厂家是一家知名的人工智能开发商，不过是第一次做游戏，我还是很乐意尝尝鲜的。

撕开皱巴巴的纸壳，里面是一个透明包装的手机、一根充电线和一本薄薄的说明书。开机后竟然要输入个人身份证信息进行绑定，我眼看早会将至，正好可以试试它的“特殊功能”，就随手输入了一长串数字，点击确认。

游戏开启！

2

对于酷爱角色扮演类的我来说，这款游戏的情节和玩法还是不错的，最有新意的是第一关的通关条件，需要收集一款特殊道具，玩家要找到最能讨好老板的办法。

凭借多年的写报告经验，我找到了结果——PPT，这样的道具符合逻辑又出人意料，蛮有意思。

不知道以后的关卡是不是都是这样的设计，反正最多就1000个玩家，只要下点功夫，那10万元的大奖没准就是我的了。

组长们轮番上去汇报工作，我在下面左顾右盼，发现周围真的没有人注意到我手中的机器，我拿着它在旁边的老梁面前晃着，老梁很纳闷地问到：“你盯着我干什么？”

“看我手里有什么？”

“啥也没有啊！”他竟然低下头去找我的手。

“你没看见我摆手？”

老梁摇摇头，天呐，这是真的！忽然脑中传来一个让人浑身酥麻的女声：“恭喜您获得新道具，请到邮箱里查收！”声音悦耳，我惊得转向台上的组长，又看看左右的同事，打鸡血的打鸡血，打瞌睡的打瞌睡，除了我没有人听到刚才的消息提醒。

我大着胆子，决定作死一次，就大模大样地把手机拿上桌子，声音调最大，直接进入一个副本，游戏里打打杀杀，周围人却安安静静，只能听到领导木讷地吐着“经书”。

简直完美！

3

整个一天，我都在办公室里玩游戏，有时候还故意把手机贴到同事的面前，一边沟通着工作，一边大摇大摆地打怪，同事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你干嘛呢？刚才我说的话，听明白了吗？”

“啊，啊，听明白啦！”我憋着笑，边哼哼着小曲儿，边把一份资料夹在胳膊肘下，双手不离屏幕，暗自盘算着怎么让老梁帮我这个忙。

我在地铁上玩，在走路时玩，即使在家里的饭桌上，我还是低着头玩。这个手机的神奇之处在于，只要双手不离开屏幕，对方就看不到我的动作，所以她们都以为我在对着饭碗发呆，却不知我砍怪砍得正酣。

老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我摇了摇头，还美滋滋地给她、媳妇和孩子都夹了菜，婆媳俩面面相觑，瞅着我嬉皮笑脸的样子，随时准备接受重磅炸弹的袭击。

“真没事儿！”我冲儿子做了个鬼脸，儿子像得了圣诞礼物一样，哈哈大笑。

也难怪，往常晚饭，我基本上都是无精打采，几乎不去听媳妇和老妈的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吐槽单位的事情，对儿子更是疏于关心，今天这般做派，难怪她们娘俩吃惊，我叹了口气，还是回到我的游戏世界里去吧。

玩得越多，越觉得这手机真棒！超长的待机时间，让我只需要趁着睡着的功夫充充电，就可以畅玩一天！及时的颅内提醒，则让我不会错过任何一次交易和活动，十分贴心。

曾经的我，每天晚上都要准点关灯休息，现在却可以明目张胆的在媳妇身旁玩着手机。那些炫酷的画面，爽快的打击反馈，都让我在被窝里酣畅淋漓，有时候情不自禁，成功了会隔空击掌，失败时又会狠狠蹬腿，惹醒了媳妇，她就怒气冲冲地坐起来瞪着我，我只好说是自己做了噩梦。

只是，最近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游戏的每个通关道具，真的都有巧妙的设计，线索都隐藏在现实生活中，这让我把真实世界都带入了游戏，沉浸到无法自拔。每天游离在外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洗澡时还要带着手机，不落下任何可以上线的机会。

这段时间，我学会了一心多用，工作上马马虎虎、应付过关，家里面插科打诨、敷衍了事，眼看我在玩家排行榜上逐渐上升到了第五位，相信很快就能把那10万元收入囊中。

然而，我却不知道，噩梦已在轻轻地叩响门扉。

4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里打着游戏，老梁有点垂头丧气地对我说：“陈哥，组长让你去趟办公室！”

“咋啦？上次的报告有问题？”我继续玩着游戏，头都没抬。

“恩，组长说，有一部分数据好像不对。”我瞪了他一眼，他眼神闪烁不定。

果然是大事不妙，老梁把数据清单搞错了，而我直接就复制黏贴到给部长的报告里，此刻组长拍着桌子训斥着我，我也只能低着头，乖乖忍受着他的吐沫横飞。

“恭喜您获得新道具，请到邮箱里查收！”我把手机拿起来，瞄了一眼跳脚的组长，又放了下去。

“您已经有五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有这个提醒。

“您已经有五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我皱了皱眉头，不由得把手机揣进裤兜里面，领导拍着桌子，看着笔筒有节奏地震颤，我心里像是有只蚂蚁爬来爬去。

“说吧，看看这个事儿怎么善后！”他终于停了下来，一副要扑过来咬我的样子。

“您已经有十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我刚张开嘴巴，忽觉得是噎了半块年糕，生生卡在喉咙，领导看我嘴巴一张一翕，拍着桌子强调着：“我问你话呢！”

“您已经有十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我一只手捂着脑袋，反复说着对不起，组长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愤怒地望了一眼钟表，恶狠狠地指着我的脑袋：“已经晚了十分钟了，开完早会再来我办公室！”

我沮丧地走出办公室，脑中还在不停地响着游戏的语音提醒，我想查明究竟，随即跑向自己的抽屉，终于在角落里翻到了那张折角的说明书。

“手机会自动记录您经常在线的时间，并给予友好的提醒。”

哪里友好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平日里不在线的时间屈指可数，难道以后都要在提醒中过日子?老梁招呼我去开会，我只好站起来走向他。

“您已经有十五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闭嘴！”

“您已经有十五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闭嘴！闭嘴！”老梁和几个同事愣在那儿，只见我甩着脑袋，不停地对着自己的右手大发雷霆。

像一个吃了枪药的神经病。

5

我必须抓紧做点什么。

我的想法就是加速通关，因为那样就可以Game Over。

于是，我更加投入地玩起游戏，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大大缩短，每天工作时间浑浑噩噩，在家里对妻儿老小也是待搭不理。

还好，这种冷漠跟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媳妇和老妈基本上已经习惯性地把我当成空气，除了儿子坚持每天跑过来让我陪他玩之外，我在家几乎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找你妈去！”这四个字成了我的口头禅，我像个瘾君子，顶着逐渐扩散的黑眼圈，窝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拿着手机寻找着关卡中的每一个线索，头发凌乱，嘴唇干涸，日渐消瘦，却乐此不疲。

为了不让家里起疑心，我开始撒谎自己在单位加班。当我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夜晚都被无限拉长了，我向着被烟头烫到的手指吹气，觉得自己像个孤胆英雄，只不过拯救的是自己。

游戏的时间虽然增加了不少，但是前进的脚步却日益缓慢，排行榜里的次序许久未变，看到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卡在最后一个道具上：家庭里最需要什么？我把父母妻儿选了个遍，但均未成功。

然而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逻辑错误，只要我还没通关，我玩得越久，游戏记录到的在线时间就会越长。

当我偶尔晚了一班的地铁，在公交车上被人群挤在中间，双手不得不抓着把手的时候，那段颅内提醒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一波一波，有节奏地向我这具行尸走肉吐着子弹。

“您已经有两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我要毁了它！

手机是不插卡的，起初我还尝试不去给它充电，然而关机状态下，提醒依然会蹦进脑子里来，看来数据是根据硬件来的。

我忍无可忍，拿起锤子把它敲个粉粉碎，可是第二天我就发现一个一模一样的、只有收件地址的包裹，安静地躺在我的办公桌上。

“已经检测到手机损坏，为了保证您的游戏质量，特此寄来新机，所有信息已同步，谢谢您的支持！”字体规整，却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我想跟同事说说这件离奇的事情，但是连同老梁在内，大家都觉得我会是年底第一个被开除的员工，所以没有人听我说话。我望着聊天工具上一直闪烁的“你好”，却永远等不来一句回应，办公室里一片孤寂，像极了那些扯谎加班的夜晚，但是这次我谁也救不了。

我在家里的饭桌上捂着脑袋，忍着轮番的颅内提醒，艰难地想跟媳妇和老妈聊聊天，但是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看着她们在我们身边吃饭、说话、刷碗、看剧，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无处安放的魂魄，除了给我几片头疼药之外，答应明天带我去看医生已经是最大的关怀了。

我窝在被子里，天旋地转，仿佛跌进漆黑的洞口，双手胡乱摆动。我从未这么期盼能看到儿子一眼，无论是什么样的车模，甚至我都幻想着他能从我相机里翻出什么不可言说的照片，然而并没有，儿子没有再来。

我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色，每一样物件，都在游戏里选了一遍，用光了我积攒下来的所有复活机会，但依旧不能通关，不知不觉间，枕头已经渐渐湿了。

6

医院的检测结果没看出什么问题，为了给我散散心，媳妇带着我和儿子到了海边游乐场，当然，也可能是为了给儿子散散心。

但是我必须要尽快通关，所以，即使在我跟儿子一起坐上这个略显老旧的海盗船时，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儿子满怀期待地捅了捅我，我回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服务人员检查了一遍安全带，正在此时，海盗船不知怎地，自己就动了起来，周围人一片惊呼，因为保护杆还没降下来。

我看到下面的工作人员惊慌失措地冲进操作室，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用力抓着可以够到的任何东西，一瞬间末日降临。

海盗船荡向远离地球表面的一侧，大家叫得像个见到鬼的孩子，我甚至看到有人抓着前面乘客的领带，对方涨紫色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在那一刻，我寻着儿子哭喊的方向，扑了过去，用尽自己双臂的力气，左右手紧紧地扣在他座位两侧的安全带根部，用身体做他的保护杆，牢牢地把他固定在座位上。

我不能失去家人，哪怕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我想起第一次握着这台手机时，躲在被窝里兴奋得像个吃糖的孩子，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它会让我在职场上活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在家里面的位置形同虚设。

我记得宝贝出生时的模样，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神奇，紧闭着眼睛伸出粉嫩的小手，想抓住爸爸的心。

我也记得媳妇穿着婚纱的样子，她红着眼睛扶起跪在地上的我，只说了一句“我愿意”便给了我一生的约定。

我更记得，是妈妈每天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有了她，我不用去担心生活里的一点一滴。

我记得他们从前的模样，却记不起他们现在的声音，我伴着海盗船，仿佛看到艳阳高照，又跌入无尽的谷底。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忏悔，此时选择什么样的道具通关已经不重要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任凭冷风抽打着脸颊，咬着牙，双手没有一丝一毫地松懈。

手机飞落到了水里，过不多久，我脑中开始一遍遍地传来那个提示语音。

“您已经有一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您已经有两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您已经有三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我努力睁开眼睛，心无旁骛，只记挂怀里的孩子，和下面惊慌失措的媳妇，她在人群中从未有过的光鲜亮丽，我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她。

儿子双臂紧紧地抱着我，脸被压向一侧，我多么想再看一看他那双曾经期盼着的、瞪得滴溜圆的眼睛。

“您已经有四分钟没有上线啦，记得快快登入呦~”

我的心，真的好久好久，没有登入到自己的家庭中了。

又一条颅内语音，自远处悄然而来，有什么不一样，我听不真切。

尾声

“爸爸！爸爸！帮我粘车模呗！”

我睁开眼睛，脑中还在回响着最后一条颅内提醒，卡哇伊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恭喜您！成功通关永不停歇的游戏，请您关闭手机，好好珍惜您身边的家人和朋友哦~”

原来，这才是最后的通关道具，这个家庭最需要的，不仅是人，也不仅是物，还有那颗时时记挂的心。

我笑得很温暖，起身把儿子抱在腿上，轻轻勾了下他的鼻子：“那不叫车模，叫赛车模型！”

“知名人工智能NC公司宣布，最新的研发项目失败，他们征集了1000位真实玩家......”外面电视里传出一条新闻。

我叫了一声“老婆”，媳妇从外面啃着苹果走进来，冷不防的，被我一把揽在了怀里，她大叫一声，皱着眉头。

我把她的手机扔到地上，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