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误语羊
1
闹钟一响，刘帅就醒了。
早上八点，每天准时这个时间，不是急着上班，也不是要去晨练，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去做。
对面楼上，十层正对面的那个窗户，一定会在八点一刻准时拉开窗帘。
那儿有一个女人坐在窗户边上，会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从早上直到天黑下来。有时她会点上一支烟，也不怎么吸，就是很优雅地捏在两只纤细的手指上，手臂稍稍抬起，仿佛燃着一支香。有时会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花盆，几只蝴蝶随着她的目光翩跹起舞。只有很少的时候，电视声音很大，她背过身去，不时传出咯咯的笑声。
女人看起来年纪很轻，大概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一头瀑布般闪着光泽的长发，捧起了一张精致的脸庞，眉目流转间顾盼凝眸，让人不禁怦然心跳。
刘帅是三个月前，发现这位邻居的。那时他刚刚毕业，工作不是很顺心，和一位前辈发生了口角，又跟一位同事动了手，一气之下就炒了老板的鱿鱼。再去找工作的时候，发现工作并不好找。跑了无数个人才市场，参加了好几个公开招聘会，用人单位似乎并不是真的需要招聘，被政府逼着摆摊，于是就有各种刁难，各种废话，各种嫌弃。一个月跑下来，彻底挫伤了他天之骄子的优越感，“废物论”就这么天天盘踞在他的脑海里、梦里，甚至生活的各个角落。
那天他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多，心里有个错觉，感觉要迟到了。收拾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早就不用去上班了，一种莫名的沮丧瞬时爬了上来。
窗外，春光温暖地打在脸上，一阵软风吹拂过来，每一根毛细血管都舒服极了。他再睁大眼睛，就舍不得闭上了。那个坐在窗户边上的女人正微笑地看着他。
是在看我吗，刘帅心里忐忑不安，又一阵阵的慌张。他赶紧冲到洗手间，刷了牙，洗了脸，梳好了头，赶紧换上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那女人似乎抿着嘴笑，他倒有些不好意思。
就这么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窗户边。他也发现了，早上八点一刻窗帘会准时拉开，就这么不由自主的期盼起来。
有时会在一张A4白纸上，写下一句话举起来给她看。
“吃饭了吗？”
她点了点头。
“明天一起去吃午饭？”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
每天，就这样深深浅浅的交谈着，不必有波澜，也不用想着见面，远远地看一眼就心满意足。这样有春光的日子，甚好。
2
这天，刘帅刚刚拨通了某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电话，对方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没有通知你面试是因为你不符合我司的招聘要求。”
还没有等他多解释几句，电话就急匆匆地挂断了。
这些天萦绕在他心里的愤怒、烦闷、委屈，杂拌着一起挤在胸腔里，它们谁也不让着谁，大打出手，非要在刘帅的身体里分出个你死我活。
“啊——，”刘帅怒吼了一声，随手抓起一张大三获得的奖状撕了个粉碎。过了好久，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沮丧把他一脚踢到了角落里，他只能抱着头蜷缩着，心里只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废物”。
远远的空中，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声音悠扬婉转，悦耳动听，就像一只画眉发出来的歌声。她说得是什么，刘帅并不能辨析清楚，随即走到了窗户边上。
“是你吗？”
“你都看见了？”
刘帅放下白纸后，又往自己的胸膛拍了两下。
女人依然微笑着看着她，似乎知道了一切，眼神里露出些许信任和鼓励。
“你每天在那里是在看我吗？”
“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过了好久，她再也没说话，也没有用别的方式回应，头扭向了屋内。
刘帅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狠狠砸了几下窗户，希望她转过身来。女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头还是朝着屋内。
刘帅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样的他是没有人会喜欢的，天天躲在自己阴暗的角落里，既不上班，也羞于见人，觉得生活中充满了敌意和恶意，这样下去，不得自闭症也会跳楼。
懦夫，孬种！他在心里连骂了自己好几句，瞬间他做了一个决定，温习功课，准备考研。这个想法就像是一股丹田之气，暖暖地流过每一条经脉，充盈在血液里沸腾起来，很快那些见了鬼的坏心情统统被驱赶了出去。
这以后，人立即就像换了一个一样，每天按时早起，认真读书，按时休息，到点吃饭。书看乏了，他也会收拾一下房间，浇浇花，最重要的是在窗边站上一小会儿，挥一挥手，两人微笑地注视着对方，他将手贴在玻璃上，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温度。
3
那天，他连看了三个小时的书，伸了伸腰，不由自主地又走到了窗边。
对面空无一人。
突然一位有些谢顶的老年男人，站在窗户边上挥舞着双拳不停地拍打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一会笑个不停，一会又嚎啕大哭。
这会不会是她的爸爸，那么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窗帘没有按时拉开，刘帅根本静不下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团团转。他心里有无数个疑问，都是不好的预测，想着想着心情就紧张起来，他赶紧安慰自己说没事的。
第三天，窗帘在八点一刻拉开了。刘帅一边默念着上天保佑，一边冲了过去。那个女人依然坐在那个地方，她一看见刘帅，笑容也变得灿烂起来。
刘帅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自己很担忧。又写下了“你还好吗”这几个字，高高举了起来。
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哀伤，眼窝里有些浅浅的泪水，淡淡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那个老年男人突然跑了出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又拿起一杯水泼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头低垂着，头发散乱起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那个老年男人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
刘帅心里的怒火腾的一下就冒了上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父女还是夫妻，如果是夫妻怎么年龄相差这没大，不管了，为什么要伤害她，这是赤裸裸裸的家庭暴力。
可是，他总不能冲到人家家里面，把那男的暴打一顿，然后带着女人就跑吧。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个事情，一点也睡不着。
第四天，他迷迷糊糊地站在了窗户跟前。对面似乎一晚上没有挂窗帘，不到8点钟，房子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刀，非常缓慢地走向了那个女人，然后一刀直直地插了过去，然后拔了出来，又插了一刀……，那女人倒在了地上。
4
刘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睡意全无，翻出手机就准备报警。手颤颤巍巍的，甚至握不住手机，差点掉下来，划了半天也解不了锁，过了好一会才打开拨号盘。
“110吗，我报警，对，有人杀人啊。我看见的啊，亲眼看见的。地址在东风大街，东风大街东大家属院，B幢，二单元，10楼，西户西户，没错了，你们快点来啊！”
刘帅看见那个男人站着一动也不动。
“那人还在啊，快点来啊。”
放下电话刘帅就跑到楼下去，站在了B幢二单元的门口，想了想又给物业打了一个电话。
不超过3分钟，就听见警笛声了，接着就看见四个警察朝他走了过来，物业的工作人员跟在后面。
“你们怎么才来，急死我了！”
“是你报的案？”
“是我。”
“是这个楼上吗？”
“是的。”
“你的姓名，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说一下。”
“别问了，我先带你们上去，上去以后再说。”刘帅也不知道拽着哪个警察，就往电梯间跑。
10楼西户的门口，他们按响了门铃。
“谁啊？”那个男人在屋里喊了一声。
“警察，请开门！”
门打开了一个缝，那个男人探出半个头，看见这群不速之客不高兴地说：“警察也不能大白天的闯老百姓的家吧！”
“有人报警说你家里有人杀人。”
“杀人？！怎么回事，可别冤枉好人啊！”说完就让开了门，警察迅速冲了进去。
警察在房间的屋子里，床底下，阳台上查看了半天，连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死尸了。
刘帅也跟着进了进去。
那个男人看见了连忙说：“你是谁，他怎么也进来！”
警察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刘帅找到了那扇窗户，正对着的就是他的家。窗户边上有一只高脚椅，地上有一双女人的拖鞋。
“她人呢？”刘帅指着拖鞋问。
“谁？这是我的拖鞋啊！”
“你穿女人的拖鞋？”
“我脚小啊！”那个男人晃了晃脚，确实不像男人的脚，又瘦又小，看起来最多就是穿38码的鞋。
警察忙了半天一无所获，就重新聚在了客厅里。
5
“你拿刀干什么？”
“杀鱼啊！”
大家这才发现厨房里有几只鱼正使劲地在脸盘里翻腾。
物业的工作人员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问：“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这可是杜教授啊！”
“好了，问你几句，”一位警察把那个男人拉了过来。
“姓名？”
“杜芝。”
“职业？”
“退休了，原来在东大物理系教书。”
“家里还有谁？”
“我妻子十多年前在美国失踪了，我女儿去年出车祸走了，这家里也就算我一个人了吧。”
“杜教授家里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前些年他和女儿就住在这里，去年以后就他一个人在这里了。杜教授人很好的，这些事情，我们也很难过。”物业的人在旁边插了一句。
听到这里，警察都沉默起来，一个停止了记录，另一个也不想再问什么了，剩下的都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我们是接到110报警指令过来的，没什么事我们就走了。”
“别走啊，真杀了人，我亲眼看见的。”
刘帅坚信自己确实看见了杀人，可是人呢？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间房，桌子上有两个相框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相框里面装了一张黑白相片，是两个穿绿军装年轻人的合影，男人像年轻时候的杜教授，女人像刘帅每天在窗户边上见到的那位；另一张是彩色相片，一位十七岁女孩子的艺术照，长得很像黑白相片里的女人。
出来以后，警察狠狠地说了刘帅一顿，并警告他以后如果乱报警后果很严重。物业的人也插嘴说，小伙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家里都这样了，谁杀谁啊。
刘帅辩解了几句，大家根本不听他的，警察又警告了几句，就都匆匆忙忙的走了。
后面几天里，窗帘一直是拉上的。刘帅根本看不进去书，一直在小区里面乱转。这件事很快就在小区里传开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他是个疯子，说完就有人笑了出来。刘帅异常的愤怒，猛地回头想找那些多事的人，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鸟在草地上啄食。
6
杜教授从楼门口走了出来。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看起来非常的精神。今天上午东风小学邀他去给全校师生做一次科普讲座，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杜教授为这个准备了很长时间。
刘帅一看杜教授，眼睛立即就红了，冲了上去，不由分说，死死地扼住杜教授的喉咙，大声地喊起来。
“你把她怎么了，说，快说啊！”
杜教授的脸憋得通红，使劲地咳嗽，头发散乱到前额，身上的西装也变形了。
“快——松——开。”
旁边围了一群人，有几个人驾开了刘帅。
“小伙子，这样会出人命的！”人群中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那你说，人呢？”
“咳，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家里没有别人了，你要找谁啊，”杜教授整理了一下头发，拽了几下衣服，“小伙子，你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你胡说，我亲眼看见你家里还有个女人，是你拿刀杀了她！”刘帅越说越着急，越说越气愤，“她是不是你女儿，她根本没有死，你把她藏了起来，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还没有等刘帅说完，杜教授瘦小的身板晃了两下，就倒在了地上。
一个人马上把杜教授扶了起来，另一个人赶紧掐人中，拍打心脏。人群中有人说，快看口袋里有没有药。一个人马上翻出来一个小药瓶，上面写的是“速效救心丸”。
“水，谁去找水。”
“这里有水。”
过了好一会，杜教授才慢慢苏醒过来。他脸上苍白，双手撑着地，努力使自己站立起来。
“我还要给孩子上课，不能耽误了，”杜教授往前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一个人想去扶他，他摆了摆手说，“别难为这孩子。”
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说什么都有。
“杜教授可是东大赫赫有名的教授啊，他和他爱人可是留过洋的啊。”
“是啊，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的专家，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好人。”
“小伙子，你也太缺德了，杜教授最喜欢他的女儿了。”
“是啊是啊，多么好的孩子，可惜啊，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家散了吧，没事了，没事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出来说，“小伙子，你也走吧，没事不要刺激杜教授，这么大年纪了，受不了这个。”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刘帅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搞错了？难道一切都是幻觉吗？
7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刘帅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他躺在了床上，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缓缓地走到窗户边上，对面依然拉着窗帘。慢慢的雨大了，雨水纷纷扑向了窗户，玻璃变得模糊起来。
一连好几天，对面的窗帘始终没有拉开过。雨早就停了，外面又恢复了晴好的日子，阳光懒懒的打进房间里。刘帅想起了那个坐在窗户边上的女人，始终微笑地看着他。他感觉有种强大的力量召唤着他，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他找了几块面包，三瓶矿泉水，胡乱塞在了一个包里，打算长期守在对面10楼那家的安全楼梯上。
一连几天过去了，杜教授好像一直没有出门，也许是没有回来过，一点动静也没有，太奇怪了。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心里异常焦躁，直接走到门边，手放在了门柄上。觉得这样也不行，一用力门居然开了。
门没有锁，房子里也没有人，他糊里糊涂地就走了进去。房子里面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他四处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最里面那个卧室的淡绿色窗帘紧紧的闭着，一点光也透不进来，依稀还能看见那两个相框和相框里面的那两个女人。
外面有推门的声音，那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怎么又忘了锁门。”刘帅想出去已经不可能，直接钻进了床底下。
那个人应该是杜教授，他进家以后先坐了一会，接着开始忙来忙去，一会倒水，一会开柜子，一会又不知道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突然又都安静下来，然后听见拉窗帘的声音，又听见杜教授在不住的抽泣，他还听见摆弄相框的声音。
哭了一会，杜教授就打开了旁边的衣柜，又听见拨弄钥匙的声音，似乎还有一个很隐蔽的门，依稀看见他从里面很吃力地抱出来了一个人。
他把那个人抱到了窗户边的高脚凳上，他坐在床上，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杜教授首先打破了沉默的空气，他语气沉重地说：
“百合，那天是我不对，我冲动了，我拿刀，那样……”他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并不是想要伤害你，我们之间能不能好好谈一次。”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我还记得我刚到马萨诸塞大学安姆斯特分校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校园，四周环绕小山、森林、湖泊以及草地，四季都吹着大西洋上温暖的风。第一学期我选修了玛斯教授的‘浪漫主义的启蒙运动’，她是个充满魅力且幽默的美国女人，她看见我就笑着说，听说古老的中国把男性称作龙，把女性称作凤凰，那么凤凰在哪里呢？”
“你红着脸站了起来，介绍自己名叫百合。玛斯教授并不知道，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龙凤呈祥。打那以后，我们这两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学生就走到了一起。”
“那时候日过得很慢……，就好像那首诗，你经常念给我听。”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刘帅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长期一个姿势，只觉得颈椎直发麻。他想找一个时候冲出去，把那个女人带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等等再看。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那时孩子刚刚出生，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回国。我知道是那个该死的汉斯勾引你，他答应让你留校，要你和我离婚，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抛弃我们。”
“我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去年因为一场车祸，什么都没了！”
那个男人呜呜的哭了起来。
“没有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杜教授狠狠地跺着地板，鼻涕眼泪都连在了一起。
“啊——”杜教授发出了一声惨叫，“百合，我去找女儿了，我等你一家团聚！”
刘帅觉得不对，赶紧从床底下钻出来。
这时候，杜教授已经死了。临走时用，杜教授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杜教授死的时候，紧紧地包住了那个女人。
女人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直直的插入杜教授的胸膛。
而她，正是刘帅每天在窗户边上见到的那个女人。
刘帅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往前走了两步，马上又退后了几步，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天旋地转。
居然不是真的人，女人是一个仿真度很高的硅胶娃娃，不仔细看，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特别是头部，是用很精细的手法人工雕出来的，容貌和相片里面简直一模一样，有几分像杜教授的老婆，还有几分像他的女儿。
淡绿色窗帘的一角被一阵风吹了起来，女人突然转过头来，羞涩地看着刘帅，露出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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