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树

认真的写下“月季树”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宁静的，是那种悲伤和怀念过后的安宁与平静。她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比我大四岁。她的女儿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她的女儿是四月出生的，我的大女儿是九月出生的。每每看着大女儿亭亭玉立的身影，我总在想，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和她长得像吗？个子也不高、皮肤也黑黑的、头发也又黑又顺吗？走路时也低着头、说话不会大声吗？也写得一手好字吗？还是……？

一切都无从得知。

每次回母亲家，我总要站在那棵已俨然疯长成树的月季前流连很久。月季是多年前和她一起上集市买的，是母亲家唯一的一棵花儿。原来买回来时是两棵，一棵粉色的，一棵暗红色的。有一年家里打井，移开了那棵暗红色的。谁知换了地方竟不能成活。剩下的这棵粉色的，母亲一直不让剪，任其疯长。现在已有两米多高，旁枝横生，从母枝根边又生出好几棵小的月季，母亲也不移走。反正院子里空地够大，就由它任性疯长吧！

总是想起和她去买月季时的情景：初夏，刚下过雨，村子里的街道还很泥泞，但村子外面往集市去的路上，被踩出的羊肠小道已能下脚。不过，一脚踩下去，鞋底还是会被粘住。我和她都穿着塑料凉鞋，不时担心塑料鞋绊会被拽坏。

集市离村子走大路有五里路，我们抄的这条近道只有三里左右。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路两旁喝足了水正在拔节生长的玉米和豆苗，在烈日暴晒下的蒸汽中欢快地努力地向上挺直着油绿的叶子，新发的嫩叶上还留着未晒干的露水。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越发的松软肥沃，我似乎能看得到它正被太阳晒得张大了毛孔喘气，那蒸腾的热雾不正是它舒舒服服伸懒腰时喘出的气息吗？

汗水顺着两张年轻红润的少女脸颊往下淌也不觉得热，只是一路叽叽喳喳说着话。不敢大声，怕悄悄话被不远处三三两两的赶集人给听了去。接连下了几天雨，庄稼痛快了，人在家里可是被憋坏了的。雨一住天一放晴，都急着出来放松呢！

三里多路，在谈笑中一点也不觉得远，话还远没说够呢，集市就到了。

集市上意料之中的人山人海，窄窄的街道几乎被拥挤得变了形状。吵吵杂杂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照例的油盐酱醋生活用品采购好之后，便是发卡手镯小饰品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都是奢侈品，我们也只是饱饱眼福而已。但我们走到那个花摊前时，却怎么也挪不动脚了。

别的我都忘了，只记得那些用黄色的“华丰”方便面袋子培育的月季花们，一小袋一小袋挤挤挨挨地站成一片儿。黄色的小袋子，绿色的月季花芽儿，和卖花儿的老爷爷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们是不约而同站在花摊前不走的，也是不约而同地蹲在那些栽培在黄色方便面袋子里的月季们跟前的。每年，我家里只是种些指甲草、菊花和烧汤花（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它的名字竟然那么美：胭脂花）等。月季，我们只是听说过，知道那是一种很美的花儿。仅此而已。但是那天，我和她，还是不约而同地买了两棵月季。因为只有粉色和暗红色两种颜色的月季，要不然，我们肯定会多买几棵的。

回到家，我和母亲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挖了两个坑，小心地剪破方便面袋子，细心地把包着土的月季苗栽了进去，浇上水遮上荫。

我怕把它们养死，也怕我的月季没有她的月季长得好。每天，我都会跑去看它们。月季也不负我望，在骄阳似火的夏日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慢慢长出粉嫩的小芽儿，一天天的高而壮起来。可惜她家的月季却死了一棵，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我想，一定不是她照顾不周，她和我一样细心地呵护它们，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月季的第一多花儿，开在什么时候，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只知道开花时，如卖花人说的一样，一棵粉色一棵暗红色。只知道，夏季时，我们一起去集市上买花儿，冬季时，她披上了婚纱。隔一年的冬天，我也嫁为人妇。再隔年，儿子呱呱坠地。看着儿子粉嫩嫩胖嘟嘟的小脸，才猛然想起，她结婚已三年有余，为何一直不见有孩子？

婚后的我们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甚少联系，想问觉得开不了口。回家问母亲，才知其中原委：她和丈夫花费不呰，四处求医而不得孕。我更不敢贸然联系她，唯有在心里为她祈祷和祝福。

终于听到她怀孕的信息，马上抱了儿子跑到她家。那时她已怀孕四个多月，腰身已稍显臃肿。来之不易的喜悦和幸福溢于言表，我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本来想着要把肚子里刚刚孕育的小生命舍弃掉的，此时全被她的幸福感染，也多亏得去看她，才保住了我漂亮的大女儿。

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如果她的不孕一直治不好，那她现在一定还健康的活在这个世上。我不知道，她离开时的那一刻，心里是怎样想的。也许，当她留恋不舍地看着那来之不易的小生命最后一眼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是无怨无悔，也是幸福快乐的――是那种只属于母亲的特有的幸福和快乐！

生命如此顽强，哪怕你呱呱坠地便离开母亲，你也一样能慢慢长大！生命又如此脆弱，世上有那么多母亲都能够亲手抱起自己的婴儿，为什么只有你，只看了自己的婴儿一眼便撒手离去？

我拖着四个月的身孕去送别她。我遵照老人们的吩咐：不摸她的任何东西！要不，她走时会带不动的。我想要她走得轻松，我不想让她走得那么沉重。产后风已经让她抽搐得够难受的了。现在，她终于不再抽搐不再痛苦，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就让她轻轻松松地上路吧！

……

夏日的早上，我从她家门前过，她笑盈盈地从家里出来，我惊喜地跑过去：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冬日，我踏了雪抱着女儿，远远看到她在家门口扫雪，鲜红色的围巾从肩头滑落到胳膊上，她一扬手把它甩在肩后……秋日的黄昏，那远远的从河边牵马回来的熟悉身影，正慢慢浸沉在夕阳里……野菊花新发嫩芽的初春，是谁挎了篮子，在半坡腰专心地弯腰掐菜……一幕幕仿佛都在昨日，一幕幕多年来反复在梦中循环。

我想，如果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株花儿的话，那她，就是一株月季：一年四季都会开出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美丽花朵，那花朵不妖娆不出众，那清香不刺鼻不腻味。四季常绿的叶子，哪怕被白雪覆盖，也依然婷婷玉立――这正是她短暂的一生的真实写照。但即使是月季，她为什么就应该是最短命的那一棵？难道，她就是我们一同买回来的早早便夭折了的那一棵？

我一直希望，并且相信：她是去远方打工未回！她是远嫁他乡，路途遥远未回！她是移居世界的另一方，跋山涉水太艰险未回！

――是的，她是在世界的另一方，在那一方，她一定儿女双全、幸福安康！她在的那一方，一定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