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欢颜似相识

作者: 穿沙之右 | 来源:发表于2019-03-10 16:49 被阅读1次

第一次见她,残冬将尽,却热得像从天上盖下了一盆火。

但她来找他那日,却不是问炎灾。

束发簪冠,一袭白衣,如朗月照夜花,清水过白石,却压不住底里的娇俏,立时就暴露了女子身份。

一双浸在江南杏雨里的水眸,乌亮亮透着灵光;探寻地笼在他身上,将一身冷硬黑衣,也化作汪汪水墨,柔柔在眸中氤氲开去。

俏生生立在他面前,一笑倾城:“我姓冉。”

他眼神一顿,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这个姓氏倒少见。传说先祖来自受巫神庇佑的冉族,二十年前突然灭迹,仅余的一支流亡淮北,就是如今的冉府。但一年前冉府因疫病灭门,唯一人存活,被徂云派收入门中。你若姓冉……”

她忽闪忽闪的眸子忽地安静下来,慢慢垂下去。

看到那神色,他心中已有了计较,不再追问。拈起茶盏,稍拨开斗笠下的黑纱,浅浅饮了一口。“公子此来,想问什么?”他对外的身份,是卦师。

她这才在他对面坐下,以手支颐。闲懒的姿态,眉头却深深皱起:“我近来总是做噩梦,不敢入睡。梦里如临真境,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放下茶盏,着意看了她一眼,沉吟半晌,方缓缓道:“梦与记忆相通,所需法术过于幽密;而噩梦,又更多一重险恶。若是一般人,我绝不会接手;但公子既来自徂云,我愿意破例。”说着,随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她饮了茶后,好奇地问:“要怎么做?”话声未落,眼眸却恍惚起来,手中茶盏先倾翻,身子也随即倒下去。

如鬼似魅的身形一闪,他已到了她身旁,恰将那后仰的身子接入怀中。

幽缓沉冷的声音,似开启一道禁忌巫咒:“要你先睡过去。”

随即低下身,将她打横抱起。

白玉竹床如冰,纤柔白衣似雪,冰雪交融,捧出漆眉绛唇的娇润面孔。他向静眠于床上的人靠近。

果然是曾受尽宠爱的富贵千金,在徂云应也是备受怜惜,全无半点防人之心。孤身问卜,一盏清茶,就药倒了她。

他很快就从她身上搜到徂云令牌。那枚青玉令牌浮于空中,他右手轻轻拂过,显出两个淡金篆字:“冉漪。”

他展开手掌,口唇微动,令牌稳稳落入手中。刚要转身,却被人拽住。一低首,垂在床上的幽龙纱腰带正攥在那名叫冉漪的女子手中。

冉漪的身体不停辗转,挣扎,蜷缩,颤抖,极力在寻找可以依靠的东西。但她能抓住的,只是那一条轻软的玄墨纱带。

握在他手中的令牌突然发出红光,灼热得好像在预报某种危机。同时,床上的人脸色突然煞白,两颊腾起青雾。

他眼神一紧。看来不是普通梦靥,邪祟十有八九已经入骨,若不解除,她今日就有丧命的危险。

但是,这与他何干?

他眼眸一冷,俯身就去掰她的手指。令牌蓦地一震,红光刺人眼目。

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任何人想进入徂云派,都必须持有令牌;否则,一踏入徂云山,立时就会丧命。但若主人遇险,令牌就会出现异常。他现下既然想利用她的令牌混入徂云,就不能让她有事。

思虑间,指尖已触到她面颊。吹弹可破的娇柔让他有刹那恍惚,却很快消隐。指尖轻移,将青雾引到她眉心。掌心轻轻贴上眉心,缓缓下压。合眼默念巫咒,转瞬间,他的身影就从房内消失,进入她梦中。

剧烈扭曲的空间,被毒辣的太阳照得一片惨白,处处浮动着嫣红血迹。冉漪匍匐在烈日滚滚的黄土地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经昏死过去。

他刚一靠近她,就听凌空一个声音怒吼:“她身世奇诡,亲眷皆病逝,还将祸及同门。你是何人,胆敢相救?”

原是这样。

难怪那样飞扬明净的面容,在他提到冉府时突然失色,俏薄的樱唇细细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她看似已淡忘过往,心中却从未放下,日日受着煎熬。

他俯下身,刚要去扶她,背后嗖的飞来一团火霹雳。他侧身避过,同时幽龙纱飞出,缠到她腰间,将她拉进怀中。身形未稳,另一方向飞来一柄银光闪闪的利剑。伴随着“拿下他”的威吓,几十种法器同时向他袭来。

他怀抱着失去意识的冉漪,酣战良久,却不露败象,反倒是对方节节败退。

“你……到底是谁?”饶是问话者面目异常凶狠,声音中也禁不住带出颤抖。

他不答一字,一柄通体沉黑的长剑,不曾出鞘,直接贯穿最后这团黑雾。一回身,整个梦境霎时转为祥和。

可刚迈出一步,飞花飘柳的明艳之境突然打下一个霹雳,狂风大作,墨雨翻滚,四周化作悬崖峭壁。

纵然见识过各种梦中奇象,眼前的一切也让他大吃一惊:梦靥已解,为何又出现危机?

怀中传来微弱呻吟。他垂下眼。冉漪正费力摇首,想避开雨水,但瓢泼的大雨还是接连将她盖入灭顶的窒息。胸脯剧烈起伏,唇色渐渐发紫,她身体的温暖正迅速流失。

他眉头一皱。手按在斗笠上,略一迟疑,取下斗笠戴在了她头上。这看似寻常的斗笠,却是二十年前各方追逐的神器——颠天笠,可抵御一切攻击,弥愈万般伤患。

颠天笠长长的黑纱几乎将她娇小的身形完全遮蔽,她的身体恢复平静。他略放下心,却猝然胸口一闷,吐出血来。

正在此时,瀑布倒涌上来,尖锐的山峰齐齐刺下。来不及多想,他抱着她跃下悬崖。

幽沉冰冷的渊水将他们淹没。他全身像要被压碎了一般,却咬紧牙关,奋力向上游去。然而身体在快速下沉,骨骼僵硬,几乎揽不住她的身体。

也许放下她更好。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手下却不见动静。他头脑一片昏沉,这拥抱的姿势却让他莫名感到心安。

猛地一阵锐痛,他又喷出一口血,脑子顿时清醒过来。

这里是沧海?难道她梦靥的根源不在今生,却在前世?那么,即便她在此处沉沦,也不会对令牌产生影响。

利害既已如此分明,他却迟迟不肯撒手,仍紧紧抱着她,眉心深蹙。

她前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在心中形成如此至毒至寒之地,历经转世而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狠心,终于从冉漪身上取回斗笠。颠天笠一上身,身体所有的不适当即消失。但冉漪的身体却开始剧烈抖动,几近窒息。

他一把拉过她,贴唇为她渡气,快速向水面游去。

高出水面三丈的崖壁上,一只洞口放着幽光,他将她抱了进去。拂开透湿云发,她面色铁青,气息微弱。

他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快得了无痕迹。解下幽龙纱,系到了她腰间。走至洞口,脚下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似幽冥中一朵雪柔白羽,脆弱如斯,遥遥看不到相会之期。

蓦地回身,目光转冷,身形一闪,彻底从她梦中消失。

是夜月黑风高,他靠令牌顺利进入徂云派。在峰顶祭起荡魂阵,将徂云门徒斩灭于梦境。

他没有想到会再遇见她。

大雨。粗陋的客栈。人声鼎沸,充斥着粗俗的喧闹。

他在角落饮酒。突然,像感应到一般,顿住了送酒的动作。眼梢一抬,一个灰色的人影正收伞进门。

经此大祸,她总算学聪明了点儿,知道在穿男装之外,还要用斗笠遮住面容。否则那张脸,即便长在男人身上,也会引去无妄之灾。

但他仍高估了她。

他转身上楼时,店中央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刀剑相击、桌椅倒地、观者倒地、误伤惊叫……混乱一团。

一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稳步踏着台阶。

左脚将落上最后一级台阶,遽然响起一声细细的惊呼。夹杂在这喧天的混乱中,这声音如投入巨海的一粒石子,微波不惊。

他的身形却早于心念飞出,之前虽未看过一眼,却听声辨位,转眼就到她身前,长臂一揽,未及任何人有反应,二人就从紧密的人群中消失。

进了房间才得空打量她。

斗笠不知被何人夺去,发髻散乱,衣扣挑去大半,露出淡青色深衣,手臂上中了一剑。看衣上血迹,应该在中剑后又强忍了一段时间。

一见是他,她憔悴的面容露出喜色,却远不敌初见那日的娇丽明艳。

他眸色一沉。果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令牌的事,更没有想到徂云灭门和他有关。这样没有处世经验,还要做什么远行,竟跑到了这种地方?

“那日为你除靥后,我突有急事先行,没来得及等你醒来,抱歉。”他略施了一礼。

她微微摇头,神情有些异样:“不,我倒是很感激你。因为,就是在那梦里,我终于想起……”抬起眼,从前纯净的眼眸蕴了一重深情,虚虚望出去,好像在看某个人。

他知道,她在梦里看不到他;而她现在这样的眼神,也不是在看他。心里猛然燎起一团妒火,声调却发冷:“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一个幽沉的山洞。洞外是不可见底的深渊,唯有向内走。就在那黑暗里,久得我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移动,却突然,面前的石壁亮起来,并开始变得透明。明艳的光线照进来,我看到一个相貌与我一样的女子。而她身旁……”

她蓦地收声,吸了口气,平静下心绪,才接着道:

“就是他……

“我那时没有想起他是谁,却笃定我们曾异常亲密。

“我正要过去,却突然升起一团白雾,死死纠缠。我拼尽全力反抗,不停地吐血……只有那想法支撑着我: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久得像走回一段悠长岁月,好像流尽了身体的每一滴血,那白雾终于消散。我向那石壁而去,在全身穿越石壁的刹那,我记起往昔……”

她的眼中仍带着回忆的暖痕,却明显不想透露自己心中的这段隐秘,只是轻声而坚定地说:

“我要去见他。他定是一直一直在候着我……”

她一时激动,扯到伤口,痛得叫出声。他拉住她,掌心覆到她伤口。拿开手时,伤口就消失了。

她惊奇不已,对他又是感激又是夸赞。他的声调却比刚才更冷:“你要到哪里找他?”

“淮南摩罗山。”

他心头一震。许久,方镇定了情绪,问:“他是谁?”

“史涟。”

轰隆一声巨响,天空炸开一个暴雷。本就狂虐的大雨更猖獗地泼洒下来。

他转身就朝外走。

“你干什么?雨那么大……”她焦急又不解地拉住他。

他拨开她的手,语调冰冷:“急事。”

刚迈出一步,她道:“等等!”没有再上前拉他,扯开外衣,从腰上解下那条幽龙纱,递给他。“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身上,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它帮了不少忙。现在,物归原主。谢……”

她伸出的手撞到了他,如雾的黑纱重叠着落下,铺了一地。

他是那么急,来不及听她把话说完,来不及向那曾同时缠绕他们身体的黑纱看上一眼,就匆忙出门,消失在狂烈的夜雨中。

天下人何其多,遇见她何其不易。可即便遇上,终不能与她同行。

他本不该就那么丢下她。虽然幽龙纱足够护她在人间平安,但照客栈那晚的情形看,她尚不懂如何使用。

也许应该教会了她再离开。

可他哪里还能在她身边多待片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人,更没想过会喜欢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而那个人,还是他的任务对象。

他本是淮南山巫魂麾下化魂师,墓潋。在他之前,巫魂有过三十二任化魂师,却无一有他这样的能力和天赋。因封印之故,巫魂出不了地宫,连带他也一直待在地底。半年前,他来到人间,相继屠灭巫族各门派。到此时,只剩摩罗门一派。一旦除去,巫魂的封印就可以解开。但欲除摩罗门,必先除掉摩罗山峰灵池内的守护者——史涟。

如果杀了史涟,她会怎么样?

要么死;要么背负仇恨,生不如死。

她一眼就能看透。

无遮无拦,不懂防人,恨人;也不懂嫉妒。

这样的人,史涟应该能护她周全吧?

他在地宫的二十年,只是一缕烟雾,连形体都没有;来到人间,才在颠天笠下撑出一副人形。巫魂一面任用他,一面谨慎地提防他。随着他完成的任务日渐增多,巫魂对他的赞赏日渐加重,看他的眼神也日渐阴冷。如果所料不差,当封印解除,巫魂重返人间的时候,自己将成为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人。

与其这样,他这半条命,为什么不用来成全她?

她不是他在人间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第一眼就刻入他未成形的眼眸中的人;她不是他见第一面就肯舍命相救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肯将颠天笠相让的人;她不是他欣赏得无可挑剔的人,却是他愿意放弃一切去成全的人。

他不知道人如何爱人。也许像她,宁愿承担着噩梦的折磨,哪怕死在梦里,也要找回往昔的记忆。而他,不过是一团模糊的魂魄,没有过去,看不到未来,凭借什么入她的眼,入她的心?

他也只能如此。轻轻地来,默默地去,似入水的一缕清风,在她的心湖打个旋儿,就不得不永远离开这片照不出他身影的地方。

欲求放得如此之低,却连舍命给她的机会都没有。

在他与摩罗门的计划即将实行的前一晚,巫魂意外出现。对他的背叛,巫魂竟没有太大吃惊,反而叹息般地道:“冉漪,冉漪……你曾经为她由正入邪,而今,又为她由邪入正……”

他心中大惊:自己难道早已与她相识?还是巫魂故意这样说,就是要引增加入彀?但她现在在巫魂手上,他别无选择。

不过,巫魂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他与史涟动手,甚至不惜将无辜的她牵扯进来?

在摩罗山峰灵池,他终于见到史涟。

手握折扇,身姿舒雅,玉面朱唇,眉目如画。唇角浮着一层浅淡的笑容。那一身白衣,竟和她当日所着一模一样。

临阵对敌,他心中第一次起了波澜。不是因为即将开始的恶斗,而是心中那股幽幽生起、却无法熄灭的妒火。

这样风华无双的人,又何须他来成全?如果想要,天下又有哪个女子能够逃脱?难道不是把他拥有的一切加上,都敌不过那一袭白衣轻展?

但他终究震惊又绝望地发现,这个他唯一可以将她相托的男子,是摩罗门炼造出的守护者,是失了记忆与灵魂的傀儡,是行尸走肉,却独独不是她愿生死相随的人。

他的剑第一次出鞘,对象是史涟。

陈腐的皮囊,失去了摩罗门的操控,霎时如粉末一般,消散在寂寂山谷……

看到他活着回去,巫魂的眼中飞快闪过震惊、失望、阴毒,又迅速换上满意的笑容。

他低首不语,心中已经明了:巫魂本就想借史涟之手除掉自己。

只是巫魂没有料到,那传说中的摩罗门首徒,而今空有一具肉体,终败于自己的剑魂之下。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最恨他的人。

封印解除,他是最大的功臣,也成了巫魂的头号敌人。

当她从巫魂身后的珠帘走出时,他心上狠狠一痛。

那眼神,像他那夜对史涟出鞘的剑。

“我现在才知道,是你灭了徂云。”她缓缓举起手,徂云令牌在幽沉的宫殿中微微放出荧光。

那是他交给巫魂的东西。他余光瞥去,隐在黑暗中的巫魂唇角带笑。

巫魂把她完好地交给他,却要她恨他。也好,在巫魂手下,恨比爱能让她活得更长久。

他缓缓取下斗笠,慢慢抬起头,冷漠地看向她。

令牌陡然落地。

“你……”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也许曾千百次幻想过与这面孔再见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带来的这场重逢。

绝望、痛苦、悲愤、仇恨,烈火一样放肆地在她惨白的脸上燃烧。

“我杀了他。”他直视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好像他不过是又为她斟了一杯茶。

巫魂幽幽道:

“我好像告诉过你,你只有一次选择形体的机会。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下定决心,却最终选择了情敌的那张脸!

“你太让我失望了。”

巫魂从黑暗中走出来,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失望,笑道:

“你跟我二十年,是时候为你成家了。”

她名义上已是他的未婚妻,暗中却听从巫魂命令。他静静看着,从不点破。

遇敌的时候,他仍将她拉到身后。受伤时,仍先行救她,冷漠的脸上绝不透露自己的伤情。空闲的日子,仍封了她的巫力,强迫她陪自己在山水间行走。同处一室,认真和她讨论婚嫁细节,好像她已同意嫁他。

将自己的法器一件件交到她手上,详细讲解如何操纵,不去管她愿不愿意接受。那条腰带,无论她扔还多少次,次日醒来总会缠回她腰间。

最后,颠天笠也被戴到了她头上。她不要,伸手去拽,他一把握住她手腕:“想杀我?那么,你得先能活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这么希望我杀你?”

他只淡淡道:“迟早要来。”

松开她的手腕,冰凉指尖滑过脸颊,细细将每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轻展斗笠,从她脑后缓缓扣到头顶。

黑纱从两侧合拢,将他和她的眼隔断。

忍不住,双手穿纱探入,视线隔着朦胧黑纱,手指摸索着,从她鬓边,沿脸颊,勾到颔下,久久停留。她的目光渐渐朦胧,慢慢倒下去,落入他臂间。

他忘了,这斗笠没有带子。

只是贪恋指尖细腻的触感,缠绵不休的柔柔暖意。

矮下身,将她抱到床上。这怕是,他最后一次抱她了。

走出房门,巫魂已等候多时。这一场烈战,他终于不用隐藏实力。但即便拼尽全力,较之巫魂,仍差了一点。那一点,就决断了他的生死。

随着巫魂虚弱的一笑,致命一击就将落到他身上。电光石火间,一袭黑影直扑到他身上。巫魂的全部攻击都被颠天笠反噬,重伤之下摔出百丈之外,登时毙命。

她却已在他怀中成了血人。

颠天笠下,仍是初见的那袭白衣,血染成他曾承诺的嫁衣。

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划开自己的皮肉,心挨着她的心,血混着她的血。

她的眼神已经涣散,眼睛却还努力张着,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我越来越分不清了……明明这张脸那么冷漠,我却觉得它像从前那样含笑……”她的手第一次碰到这张脸。

初见,她不知道那黑纱下只是一团模糊雾气。待第一次露出这容颜,他已经决定活成那个人;但是,没有人给他机会。

她缓缓闭上眼,气息如残冬最后一场细雪:“我恨不下去了……”

手就那样突然地落下。

就在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也在那相同的瞬间,他重获全部记忆。

他到底还是记起:他是史涟。

而她,堪堪错过这讯息。

传说巫魂是颠天笠所化,拥有重生的能力,也可以让灵魂灰飞烟灭。但因为心存不善,被巫神封印,锁押于地宫。封印的解码散落在巫族各门派手中。

二十年前,那不寻常的炎灾就出现过。当时摩罗门秘密派出首徒史涟,寻找神器颠天笠,希求禳解炎灾。他出淮南不久,就遇见一人。

俏立风中,雪衫飞扬:“我姓冉。”

他深眸如水,一眼望去,就许了余生。

腥风血雨,刀山火海,二人生死相依,关系越渐亲密。一次劫后余生,他向冉漪透露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他那时想,对渴慕迎娶之人,不该有所隐瞒。却万没有料到,正是这份信任,让他永远失去了迎娶她的机会。

她听罢,当即就拒绝再与他同行。抱膝坐在树下,沉默不语。他静静躺在她身侧,耐心等她给出理由。

一直到月亮上来,她才说第一句话: “我是冉族公主,你们要找的颠天笠,就在冉族。而冉族的使命,是守护神器……”

“所以呢?”他的脸上看不出紧张,仍然风轻云淡的样子。

她恨恨地提醒:“所以我们是对立的!”

他笑了,起身将她揽进怀中。

“守护神器者,和寻找神器者,勉强算是对立。”他语声温柔至极,“但如果不是这‘对立’,我哪有机会遇到你?”

“我又不想遇到你!而且以后都不会再见你!”她跳起来喊出这话,连夜就和他分道扬镳。

可天一亮,她就看到前路倚马相笑的他。

一连三次,她没一次躲开他。

到第四次,他没有再出现。

她本该轻松,心却禁不住揪起。已经赶出一半路程,却又折返回去。在半路,发现了重伤昏迷的他。她从没这样恨过自己的不学无术。尽了全力来施救,他仍没有醒来。她气得大哭,不知何时睡去。

张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他怀里,被他温柔的目光细细注视。她心上忽地一紧,面皮发热。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要气死她:“你果然说话不算数。”没容她发作,他突然正色道:“无论我去找你,还是你回来找我,我们总要遇到。”笑容那么暖,融化了她放浪不羁的懵懂之心,依偎在他怀里,第一次柔软得像朵娇花。

“我不懂天下和苍生。但你要救,我愿意成全。”她坚定承诺。他看着那双毫无担当的明眸,没来由地信了她。

冉族自不会同意他带走神器。

“天下是天下,冉族是冉族。天下覆灭,与冉族何干?冉族是被巫神眷顾的圣域。天下亡,冉族不会覆灭;只有违背巫神意,冉族才会有灭绝之祸。”

“如果巫神只愿保护这区区一方土地,这种眷顾又有什么意义?这种神,不拜也罢!”她第一次见他露出那么愤怒的面容。

“放肆!”她的父王和族人震怒,将他关了起来。

她花尽心思才溜进那处禁地。“我会救你出去……”

他摇头。“没有神器,我出去也没有意义。”

她为他敷药的手停了下来。“我会让你带着神器走。”她目光坚定。

他忍不住又信她。

他被放出那日,族人将一只精雕细刻的木盒递给他,警告他不准再来。

“冉漪呢?”

“你最好不要提这个名字!”

他被强行送出冉族后,才想起颠天笠。

她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女孩,答应他十件事可能十件都做不到。这次,在神器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上,她又骗了他。

他无奈地垂了下手,木盒落到地上。一件斗笠似的东西滚出来。

是神器。

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宁愿她永远说话不算数。

带着神器,他无暇顾及冉漪,立刻赶回摩罗门。神器一出,炎灾很快平息。百姓称颂不已,纷纷归顺摩罗门。

这时候,冉族却正遭天罚,几乎族灭。仅存的十口人流亡到淮北,其中就有冉漪。但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

当日,为了帮史涟拿到神器,她谎称他是自己丈夫。而冉族族规:无论是谁,只要与族外人结合,就要沥尽血液,以示脱离冉族血脉。

现在,她身上已无一滴血。得以残喘,不过是靠心中执念。

她从父王那里知道,这场灾难来自巫魂。摩罗门想靠解除灾祸,拉拢民心,却并不了解巫魂的实力:现在的平静只是假象,一切灾难才刚刚开始。

而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史涟必然受到牵连。所以她才撑着油尽灯枯的躯体,不管不顾地奔赴淮南摩罗山。途中,她亲眼目睹烈火自天而降,疫病蔓延,死尸遍地。

灾难已初现端倪。

赶到摩罗山时,巫魂身上的封印只差最后一枚解码。摩罗门长老们见势不妙,合力将史涟推到阵前,借这一挡的时机逃命。危急之际,她直接扑到史涟身前,拼尽全力撑出屏障,帮他挡过一劫,自己却当场毙命。

他怀抱冉漪,向巫魂跪下,愿意入邪,只求冉漪复活。

巫魂却拒绝:“她为了你,背叛冉族,现在也背叛了我。”

他颔首沉默。迂久,终于下了决心,一字一顿许诺:

“她将失去记忆——

“生生世世,她都再也不会记起我是谁。”

巫魂仍不放心,要他承诺不再爱冉漪:

“你若爱她,必重蹈覆辙,灰飞烟灭。”

巫魂怕他在冉漪复活后反悔,以此钳制,一旦有异心,就让他灰飞烟灭。但其实连巫魂都算错了。

这谶言,并未落到他身上。

当年,就在巫魂为他化魂时,摩罗门聚众杀来,想趁二人巫力衰弱之际,将他们一网打尽。

争斗间,巫魂只来得及带走他的魂魄,致使他失去全部记忆。他的身体却被摩罗门人抢上了摩罗峰灵池,日后被化炼成守护摩罗门的傀儡。

而她,重新降生于冉族余部所建之冉府。十七年来,都是放荡不羁的冉府三小姐。却一朝家破,成了众人口中的灾星,日日被噩梦折磨。直到那日机缘巧合,她进了他的卦室。

隐在黑纱后那俊逸又神秘的身影,在初见的第一眼,就引起了她的兴趣……

明明他入邪,出邪,杀邪,一切只为她;到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身躯一点点消失,从这个他无所挂恋的世上,从他竭力拥揽的怀中。

灰飞烟灭的谶言,原来是落在她身上。

从此,他将见千张面孔,万道身姿,却再也没有一袭明扬白衫,俏生生站立,樱唇轻启:

“我姓冉。”

如隔世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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