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少年】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作者: 包小明 | 来源:发表于2019-08-20 13:37 被阅读19次

    何凯尸体打捞上的时候,我在协助认尸。

    那是在一个肮脏腐臭乡村废塘里,两岸的山矛草长得有半人那样高。他的尸身已是一片乌青色,肚子积满了污水,高高隆起得将那一件黑色的衬衣都给撑开了;他的头脸已遭鱼群啃噬,不成个样子了,昔日的那一对粗眉亮目也被吃掉了,光秃秃,空荡荡。而那一身的尸臭味,数米外,也熏得我的眼睛直想要流出泪来。要不是那一头的青皮和手上那根绑着的红绳,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会是我那阳光健康,憧憬未来笑起来时一双眼睛满是希望的老同桌。

    【离开的少年】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有人在一旁哭得简直要昏厥过去,那是一个头发半白的妇人,半跪在那里,一只手握拳锤着地面,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光着一双赤足,被细毛草划出了几个破口,血竟是止不住的流;她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头发凌乱的披散着,几缕长发飘进眼睛,她直接就是一把将它们给猛扯下来。她放声大哭着,嘴里猛叫着:“你咋这么狠的心呀!你死了叫妈怎么活下去啊!”

    何凯之死,引起了媒体的一阵骚动。在高考分数出来的这段时间,如此的新闻总能引来社会的热议。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有记者轻车熟路的撰写好了文章,取名为《一个孩子的死去,高考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有人说:“死了就死了,这样的承受能力,以后进了社会也是死路一条。”

    有人说:“可怜这当妈的,养了这样的一个儿子,一场高考就夺了命。”

    有人说:“现在社会工作机会这么多,为什么非得把高考当成唯一出路?”

    有人说:“高考不过一场游戏,胜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参与过。”

    他们一个个将何凯的死归咎于他的少年心肠,他们看到了那跃湖的怯懦,却没看到那黑灯人影下的坚强。他们只说高考不过一场比赛游戏,却不明白,不是所有人的参赛资格,都来之容易。他们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而何凯的可恶之处,就是太将高考当回事。他们又何曾懂得,高考之于每个人的意义都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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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何凯,是在去年的八月份,那个复习班的课室里。记得那天,天蓝得像是刚上过一层漆,带着些压抑的厚重感。阳光下泛起的热浪里混着蝉虫的聒噪,让人感觉心里盘着一团火。我揩着脖颈上的油汗,十分不悦的走进教室时,却见一双眼睛迅速地瞄了我一眼,然后我便看到了他,一身干净的衣裳,被汗紧紧地黏在背脊上;剃着个青皮光头,冒出些刺人的发茬;一对粗眉像两只虫样爬在圆圆的脸上,傲人的挺鼻子上搭着副方框眼镜,下巴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胡须,给人一派精气神十足的模样。

    他坐在课室的第一排,靠近讲桌的那个位置。拿着笔弓着背在写习题,让我不由得小声嘀咕,怎么来的第一天就这么刻苦?

    那天我报到的晚,环绕了一圈,发现课室里只剩下些靠后的座位,我的不悦于是又加重几分,随便选了一个位置,脱下肩上的书包,重重的丢在凳子上,正要出去透口气,何凯回头笑着对我说:“来我旁边吧!这里还有个座位。”那笑充满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突然相逢的友好,我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坐到了他的旁边。后来也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说自己是受了诱骗才成了他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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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凯偏好刷题,常常买来一堆习题集,有时他自己课桌放不下,就拜托我先帮他收着。我看着他课桌上的摆着那一盆观音莲,道,你把这盆东西给摆在窗户边,不就空出一大片放书的地方了吗?说完我就想替他做这活,可他立马站起身,像护崽的母鸡一般张在双手挡着我,说,不行不行,这是我的爱好。我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禁取笑道,有必要吗?它只是一盆植物,又不是你女朋友。

    他听完呵呵的笑了两声,转身看着那盆开得有人一只半手掌大小的观音莲,这观音莲肉如其名,叶片环在一起,如观音底下的莲座一般,它的叶片扁平,叶子外缘长着小绒毛,呈着漂亮的咖啡色。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叶片的表面,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痴呆呆的笑容。

    我于是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对他说道,《聊斋志异》里有一个故事,书生爱上了太清宫里的一株白牡丹,便在附近租了个房间读书。某天他又在园子里瞎逛,突然看见一个女子,那女子自称叫香玉,两人相谈甚欢,后来书生才知道,原来香玉就是那株白牡丹。何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新中国成立就不许妖怪了,这真的只是普通的一盆观音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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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凯转手给了我胸口一拳,笑骂着说,你在胡说什么呢!这是我弟弟以前最喜欢的一盆多肉。我揉着胸口,说,那你怎么不拿回家给你弟弟养着。他没了声音,又坐回凳子上,刷着刷不完的题,像是不怎么愿意理我。下午我们吃完饭,站在走廊上看着远方的青翠渐渐被落下来的太阳染成一片昏黄,飞鸟低飞,桂树飘香,山雨欲来风满楼。清凉的风窜进我们的袖口。何凯眼睛眯着,似乎在回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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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弟刚出生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烦他。那时我爸妈天天忙着在外边找活干,照看他的任务,就交在了我头上。天!我只比他大六岁,就要帮他泡牛奶洗尿布,在他哭的时候拿着那些劣质的玩具哄他,有一次我在摇拨浪鼓哄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那鼓一下砸在他的头上,正好被我妈看见,害得我挨了好一顿批。

    然后他慢慢长大了一点,黏我黏得不得了。每天早上我去学校的时候,一定得趁他还在睡着的时候走,不然他就会抱着我的腿,边哭边嚎的让我别走,沾我一身的鼻涕泡。人家说,我可能上辈子是他爹,不然怎么会这么舍不得我走。我们家穷,有一次我们学校开办书法课,老师让我们每个人买墨水和毛笔。我回家和我爸要钱,我爸直接就是摆手,我还没急,我弟却先急起来,走到我爸身边,跳起来想要拽住我爸的裤带从里面掏钱,最后钱没拿到,我俩却得了好一顿毒大。哭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哀转久绝。

    再然后我爸妈离婚,我跟了我妈回到我外婆这边。我走那天,我弟却一点眼泪都没流,他真的算比较懂事的了,抱着自己的那个猪猪存钱罐,一路沉默的送我去坐公交车。我问他要干什么?他只说这是他存着给我买文具的。蠢货,我怎么会要呢?可就在我上车的时候,他从后面递来那个存钱罐,我下意识的接下,正想要还回去的时候,车开动了。远远的,我贴在玻璃上看着他渐渐离我远远的,他摇着手,一直摇着手,然后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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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我们又见过几次,有一次他带来一盆观音莲,那个时候才只有两根手指头大小,他说这是他自己培植的,还说只要虔诚的向观音莲许愿,就可以梦想成真。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要是这世上所有梦想都能靠许愿成真,那奋斗的鸡汤又贩卖给谁呢?是吧?同桌。

    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何凯深呼吸一口。手撑着栏杆浮空了双脚,我问他,那你现在和你弟见面多吗?他回答,现在不见面了。

    为什么?我问。因为他已经死了,何凯闭上眼睛,不是什么天灾人祸,是病死的。我去病房里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瘦脱相了,裹着不合身的病服,看见我,嘴巴哆哆嗦嗦的,他说,希望我能够考去北京,因为一个常欺负他的同学的哥哥就在北京。

    “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想考去北京?”我不信,突然问他,他却呆住了片刻,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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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读的生活不好过,大家都是卯着一股劲想要往前冲,我们甘愿沉默如谜,按耐住青春的悸动;甘愿封闭自我,隔绝开世界的美丽,只为了在又一个高考战场中,用这再一年的时间,为自己曾经的伤疤披上一寸遮挡的锦缎

    我们熬着夜,在小台灯下不顾自己已经酸肿的眼睛,我们贪着日,在小课桌上不顾自己已经疲累的手指。我们就是这样的日日夜夜中,缩短着与自己目标的距离。有人批判,拿健康换成绩,值得吗?值得如何?不值得又如何?在这人世中的万事,只要我们一句“我愿意”,就可以去做。

    何凯的一天几乎就是刷题吃饭睡觉上厕所,再就是偶尔的给那盆桌上的观音莲浇点水。他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努力。课本上,他的笔记详细工整,每一条知识点,他都倒背如流,我们向他请教怎么最有效的背诵。他只说,熟能生巧。

    他已经是第三次复读了。这个消息,我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听到的。

    那天晚自习,我正在攻克一道数学大题,坐在一旁的他却突然罢笔,双手枕着头。我没太在意,因为这是我们的常态,突然之间,感觉到异常的疲惫,像是被女鬼,吸去了精魂。我以为他只是简单的想要睡一睡,谁知他是发起了高烧。我着急地把背着他往医务室跑去,汗从我的额上流进我的眼睛,刺得我双眼生疼。医生给他打上针,翻看着他的舌头和眼睛,一脸怒色的说,知道你们一个个的紧张高考,但也要注意身体啊!你看看,这肯定是已经发烧了好几天了。

    我陪在他身边,脑子里昏沉沉的,何凯却低声叫唤,我替他发来一杯水,像是在照顾一只小猫般轻柔地喂他喝下。他喝了水,精神好多了,垂下了眼眸,但才过一会,便流下来泪,我着急地想要喊医生,他却拉着我的手,说,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而已。

    我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因为生病跟不上同学的步伐,安慰他,没事,你的底子比我们都要好,肯定不会落下的。

    我已经是第三次复读了。他却突然说,我要去北京去,一定要去。因为我答应过我弟要去吃最正宗的烤鸭。小时候我们常买五毛钱的辣条,有一种就叫做北京烤鸭。他好像是烧糊涂了,没来由的讲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真喜欢你!你长得像我弟,一样都在眉间那里长着两颗痣。”

    我没回应他,看着他,他穿着学校发的蓝色校服,衣领上留着两三滴黄色的油迹,鼻梁上的眼镜已经松了一颗螺丝钉,改天需要找东西来拧上;下巴上的胡须也长了很多,眼睛发着热,血红血红的。

    你知道吗?学校只招收第一次复读的人。我原本是不能来这里复读的,是我妈背着我,提着烟酒,跪在校长面前苦苦的请求才破格让我读的。我原本是不知道这事的,直到有一天,我路过校长办公室,看着他指着我对人说,诺,就是那个人,一心想要考去北京,这是第三次复读了,要不是他妈跪着求我,哪有的书让他读……,所以你,千万别把目标设的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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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病后,何凯变得比以前更加刻苦了,整天坐在课桌上,背弯成一个虾形,手上笔写个不停,脑子里演算推理个不停,有时连水都忘了给他桌上那盆观音莲浇,只得我偶尔从杯子里倒出一点水撒在上面。

    时间进入六月份,紧张的气氛进一步发展,有时我上厕所,经过电话机,看见有位女生在那里小声哭泣,我听到电话机里传来安慰,女儿,没关系,咱们不和别人比,只要上个二本就行了。然而女生却一下崩溃大声起来,我连二本都上不了。

    大多数家长总以为,一本才是需要去努力争取的。然而事实却是,对很多学生来说,二本,都是一个遥远的距离。这是教育资源与学生数量之间的差距造就出来的局面。而女生的崩溃哭泣,则是家长常处于旁望姿态,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的营造出来的结果。

    六月份那两天,六张试卷的重量,笔墨之间的较量,分化了大多数人之间不同的人生道路。我出了考场,记者们正在采访第一个出考场的考生,我听见他说:“在我们学校的人眼里,没有难的高考试卷。”少年豪气,直冲云霄,一腔热血,心海澎湃。坐在回家的车上,我从车窗望着那些走在路上的和我一样身份的人,我期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不同的情绪,然而我却只看到一张张平静的脸。这样的平静让我有些难过,它辜负了我的想象。

    我原以为,那会是我们最疯狂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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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漫长的等待,成绩公布的前一天,班级群里热烈的讨论,大家都很慌张,好像谁都不满意自己交上的答卷。何凯也在群里讨论了,他说今年的自己可能考得又不好。然而大家都只当他的慌张是在佯装,毕竟他平时的成绩一向名列前茅。

    第二天,成绩出来了。班级群里,沉默无语,班主任一一询问着成绩,却换来一句,老师,请放过我。但其实大家都是考出了正常水平,也有五六位同学超常发挥,发誓要去寺庙还愿;也有五六位同学失常发挥,悄悄隐退在一旁,躲进自己的箱子里,默默舔舐着那再次流血的伤口。

    我想起了那盆观音莲,发消息问何凯,你有没有向观音莲许愿啊?我希望你是正常发挥上北京,超常发挥上国外。没有回复,一连三天,没有回复。到了第四天,有他的消息传来,不过,那是一条他妈妈发送的通知消息。

    同学们好,我是何凯的妈妈。何凯自出成绩那天就失踪了,我联系不上他。有他消息的同学,麻烦通知下阿姨好吗?阿姨真的在这里快要急死了。谢谢你们。

    又是几天过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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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猝不及防,乌压压的云堆积在城市上空,颗粒大的雨,稀里糊涂的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等雨过天晴,一股潮湿的腥臭气便冒了出来,弥漫半空,钻进行人的口鼻。

    我刚刚睁开眼睛,看见天边的太阳露出来,一抹斜阳照进我的房间,明晃晃的。闹钟滴滴答答的转着,我滚下床去,换掉睡衣刷牙洗脸,镜子里,我的下巴也开始冒出点点胡须,我感受着它的刺手,内心里有点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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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家来,我按着手机里的一个地址,敲开一面铁门,门内传来瓮瘪瘪的声音,谁?

    我说,阿姨,我是何凯的同学,来看看您。

    门一下开了,我进了过去,进了何凯的房间。此时烈阳已经高照,天蓝云白,人静心安。我看着窗边那盆观音莲,笼在一片光里,有风吹过,拂着叶片,那些叶缘,竟不知何时成了深红色。盛开在那里,掌着谁的心血?又继续着谁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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