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我听见风的声音，风从远处吹，敲打着窗户，又吹开了门，吹出了颜色。我在风里辨别草木摇动的声音，云行进的声音，麻雀飞去的声音，和你说话的声音。“大风起兮云飞扬”，我听见念诗的声音。人们说这诗里藏着悲哀，可我不知道悲哀有着怎样的声音。

我寻找你的声音。我记住了它的频率，却害怕频率会被模仿，所以我又记住了你总是轻轻扬起的语气。我找一个寂静的地方回想你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这样即使在最深沉的梦里，我也能辨别出遥远的地方的你。

我凭着声音前行，穿过丛林，草原，荒漠。我听到大雁飞过的声音，像带走了一个雨季的欢喜与哀愁，也听到夜晚来临时的声音，像平淡无趣的一场电影即将散场。我听到人群在我身边川流而过发出的声音，那类似于孤独的声音。有夜盲症的人走过，我听到他的呼吸声，就知道他和我一样凭着声音前行。

我也知道四季的声音。春天是和风细雨，积雪渐渐融化，傍晚可以听到天空展开眉头的声音。夏天当然是犬吠和蝉鸣，可当中还有树木生长的声音，孩童玩闹的声音，鸽子飞来又飞走的声音，和燥热空气流动的声音。冬天，整个世界响起沉睡的声音，思念拔节生长，回忆被埋进大地深处。

我记得火焰的声音，记得喧闹深处寂静的声音。我心有惶恐，不能做更多选择。当我靠近你的时候，我知道你身上处处藏着声音，但我依然试图发觉你内心的声音，所以我练习着耐心。我依靠声音在这样浮躁的世界里寻找你，当你了解这一点你就会知道，沉默只是我接近你的方式。或者逃避也是。

没有一种声音会随随便便消失，声音提醒着我生活的真实。我听到过无数声音，有目的的，无意的，爱恋的或嗔怒的，沉静的或躁动的，还有虚假的，卑微的。我听到过婴儿的哭声，也试图逃离城市夜晚浮夸的喧哗，我听到过最深沉的叹息，也不断寻找着最真切的欢声笑语。我和你一样想念张灯结彩欢喜的声音，想念风吹芦苇动的声音。有一天，有一天我发现，人们都只忙着把自己的相片留下，把幼儿的衣服留下，留下笔记与图画，他们唯独忘了要留下声音。

他们忘了要留下声音，可我并没有一双眼睛，我只能回想消失了的人的声音。我说过的，没有一种声音会随随便便消失，只有一种最庄重的事情可以带走它，就是总以不同形式出现的离别。若声音真要消失，只靠回忆是留不住的。

我没有一双眼睛，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这世上所有的声音一起消失。

我不知道，只是，我又听见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