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一向和蔼的主编严厉警告我:“你的文章缺少创意,再这样下去,饭碗将会不保。”
我从网上搜到几个著名歌手,其中一个叫“威廉” 的音乐家抓住了我的眼球。
维吉尼亚人普遍热爱音乐,他们对音乐和体育的发烧程度都接近疯狂。网络时代,那些红歌手都像透明人,既无面纱,也没隐私,唯独这个威廉,当年突然退出,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长串谜底和问号。
威廉曾是二十年前红遍全国的歌手,他虽然后来再没有新歌,但他的老歌一直被人们吟唱,从未停歇。很多记者都想采访他,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但都失败了。这越发激起了我的好奇和挑战欲,而且说句心里话,我想采访这个人已经不止一天了,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是他的铁粉。
主编听了我的计划后警告我说:“那老头很倔,不少采访者都被他骂了出来,听说他还有枪,你要小心。”
我在网上搜了很久,仔细地寻找他的信息,突然在乐器网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没错,就是他!” 他正在出售一台老式音响,我灵机一动,何不装作是买音响的人去接近他。
车窗外,灰蒙蒙的雨已经下了一整天,天色渐暗时,板油路在树林边缘消失了,车子颠簸着上了石子路,我看见手机地图上显示,要找的房子就在路边拐弯处。
我将车速减慢,看到微弱的灯光从一个矮房子里射出,四周树木环绕,杂草丛生,矮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树林中,四周竟然没有邻居。正在吃惊之际,一个男人为我打开了屋门。
威廉的样子令人生畏,他又高又壮,头发灰白凌乱,眼睛大而突出,一条深褐色的条绒裤,上身配一件邹巴巴的牛仔衣,宽大的骨架使他看上去像一头野牛,我突然有些后悔,在这样的鬼天气,我一个人闯了过来,似乎脑子有些毛病。
他的眼神睿智而犀利,但这并没改变我的看法,他的前世肯定是一头印第安野牛。我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别露出破绽。
“我在等你,年轻人,这个鬼天气开车过来,路上不好走吧?”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瓮声瓮气,好像喉咙里粘着很多痰。
“还好。”我客气地回答,心里想着,他一定是抽了很多烟,把嗓子完全搞坏了。
威廉把我领进客厅,示意我坐下,沙发旁的小桌上,一盏古老的台灯发出微弱的黄光。在小桌上面,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歪着头微笑,看得出是个美丽的女人,我估计是他的妻子。
见我盯着照片,他说了一句:“我前妻。” 离婚了,还摆着前妻的照片,真是一个怪人。
在客厅的窗户下,我看到各种古老的吉他和小提琴在琴架上站成一排。
和古老乐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家里到处结满了蜘蛛网,尘土随处可见,白麻布窗帘已变成灰色,鬼节已过去,气氛仍遗留。
看着眼前诡异奇谲的环境,仿佛看到别样世界,他定是在里面沉浸太久从此中魔。
我判断他是活在过去的人,唯一和外界交集的事就是出售古老的乐器和音响,显然,他靠这些维持着生活。
威廉把信息放在网上,偶尔会有人问一句,“可以过来看一下吗?” 他说“可以”,然后将地址发过去,认真地等着人家过来,但多数时候就没下文了。
偶尔,买家出现了,不是被他的价格吓跑,就以为他是个嗑药的疯子。来者以最快的速度离去,在院子里留下一个急促的车轮印。
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今天见我没扭头就跑,他反而有点不习惯了。
我看出他的想法,便装作要买音响的样子说:“你的音响是个古董啦!一旦坏了,我到哪里去维修,那些配件早已不再生产,现在的人都用手机和无线网,只有你仍旧把它们当宝贝。”
“你说的没错,它们确实是我的宝贝,为了留住它们,我的妻子弃我而去了,那以后,我谈过几个女朋友,但她们看到我爱古董超过一切时,她们也都逃之夭夭了。”他的右手向外一翻,仿佛要把这一页迅速翻篇。
见我没说话,他继续骄傲地说:“ 我从十八岁开始弹吉他,三十岁就成为维吉尼亚最优秀的吉他手,如果不是出了车祸,我今天的名气会超过披头士的。”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他的左手缺了三根手指,左腿走路时划拉着地板,一瘸一拐。
他讲起了过去,这正中我的下怀,只要他开始讲,我就有戏。
他突然看了我一眼说,“你如果不介意,陪我喝一杯吧!”
我说:“好吧!”
他打开一个陈旧的冰箱,里面除了啤酒之外似乎没有其他食物。
他将一瓶啤酒递到我的手里,自己又开了一瓶。
“戴维,” 他突然直呼我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肯定不是一个音乐家。” 他狐疑的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既然他看出来了,我也不想继续隐瞒,爽性坦率地说:“你猜对了,我不是音乐家,只是个兼职记者,主要写音乐人物和故事。当然,我也曾经是个音乐人,我演奏fiddles,但那不足以让我养家糊口,只好转了行。”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我和几个朋友在红酒庄园演奏,当然仅是周末。”
我没有说放弃了专业,因为放弃这个词会令我心痛,父亲去世前,我答应过他,永不放弃音乐。
威廉睿智的眼睛中涌上一丝怜悯。这眼神很熟悉,我的父亲也曾这样望着我。
他若有所思地说:“靠着玩音乐过上富裕生活的人毕竟是少数,那需要极大的天赋和才华。”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天赋可以算得上百里挑一了,但依然不得不改了行,屈服于妻子,家庭以及金钱。我不想说这些是因为事实胜于雄辩,说那些无力的话毫无意义,毕竟,我也不年轻了,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
他拖着一条腿带我去地下室,车库已经堆满,一辆破旧的仿佛开了一百年的吉普就停在院子里,和他一样,经历着风雪的摧残。
我知道对待这样的倔老头,不能太着急。于是,耐着性子听他啰嗦。
地下室里,我看见一把珍贵的意大利小提琴挂在墙上,简直像凯撒大帝一样威风凛凛。
地下室里竟然有个壁炉,他按下遥控器,那个壁炉开始燃烧了。我和他坐在壁炉前,他开始讲爱尔兰音乐。原来,他是一个爱尔兰人。
提起爱尔兰音乐,他说:“你知道为什么那里的音乐悠长悲壮,充满感情,皆因苦难的历史和寒冷的气候导致。”
他又说:“你一定知道爱尔兰酋长乐队,他们是爱尔兰音乐最好的阐述者。” 接着,在我的要求下,他讲了小提琴和fiddles的不同,他解释得清澈见底,一目了然,如此丰富的音乐知识把我震住了,我再次想起患癌症去世的父亲,心底的一块软肉被触动了。
我忍不住说:“我爸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专业的音乐解说人,他在收音频道上做音乐讲解,维吉尼亚所有开车的人都喜欢听他的节目,他风趣幽默,也做现场解答。”
“莫非你爸是乔治先生?我年轻时一直听他的节目。难怪你的声音让我觉得耳熟。”他兴奋地说。
“是的,可惜他十年前就去世了,父亲就我这么一个独子,我继承了他的一些音乐细胞,但是不足够。其实,我爸生前一直想拥有你的签名。”
威廉的目光渐渐地令我感觉温暖了,他的皱纹舒展开来,脸红扑扑的,带着亲切的笑意。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向他倾述心声,讲我离开音乐后的日子,怎样像一个彷徨街头无家可归的孩子迷失在漆黑的夜里。我更想说,那些堆积已久的对音乐的欲望和不断升起的欲罢不能使我如何痛苦纠结。
但我克制住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俩之间已经不需多说,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正在缓缓走来。
得知我就是乔治的儿子,威廉开心地变成了一个老小孩,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现在,我们来听一下这个音响吧!”
他把音响插上电源,又将一个小提琴CD放进机器,美妙的音乐“哗”的一下扩散开来,天啊!这天籁之音一下子把我的心给触动了。
一曲结束,他指着墙上的小提琴对我说:“你愿意试一下吗?” 我像做梦一样站起来,拿起琴,调了一下音准,便开始演奏正在播放的曲子,我很快就和CD上的曲子浑然天成,合二为一了。
仿佛被憋得太久的山洪,闸门一开,汹涌而出,惊涛骇浪,我根本停不下来, 直到几十首“OLD TIME " 结束了,我才大梦初醒,就像获得了新生。
壁炉里的火焰照亮他的脸,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与古怪迥异的忧伤和温暖。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好似有星星在闪烁,我知道那是眼泪。在音乐里,他看见了过去的辉煌,这让我想起 “月下的海,无声的壮阔。”
此时,四周一片静谧,静到只能听见壁炉里的噼啪声,音乐仿佛把我们两个都洗了个透亮,一种知己的,忘年的,像对父亲的感觉,一下子将我揪住了。
时间凝滞得毫无征兆,我们沉浸在音乐中,浑然忘记了世事,我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他家里呆了整整一夜,我知道是时候告别了。
不知为什么,我离开的时候跟他说:“我想买下你的音响,请一定卖给我,它太神奇了。”
老人微笑着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你不是来买音响的,但我今天很开心,我很久没有跟人说这么多话了,这个音响我不卖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送给你。” 我呆掉了,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涌上来,我说:“ 不行,威廉,我不能接受,你需要它来维持生活,我拿走了心里会不安的。”
老人突然爽朗地大笑了:“年轻人,你以为我是因为穷才出售它吗?我是在寻找真正懂它的人。”
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叫做”醍醐灌顶“,我为自己的愚笨和狭隘无地自容,抬起头来直视他时,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我克制住自己说:“好吧!那我收下了。”
我抱着音响出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同意味深长的暗示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我呼吸着太阳下慢慢绽开的新鲜空气,心里充满喜悦。
开车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两边的树林在阳光的照耀下,郁郁葱葱,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一个新世界在我面前展开,美好而充满希望。
是的,你猜对了,我不仅完成了采访,还写出了倔老头的精彩故事,故事被登在省报的重要位置大受欢迎。
年底,我晋升为副主编。现在,我有了一个老爸,每到周末,我都会去看他。
那个院子不再是野草丛生,已被我修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依然像一头野牛,不过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而且任劳任怨,脾气温和。
我们常去钓鱼,至于能不能钓到,谁也不在乎,我们只是安静地享受着在一起的惬意时光以及面对夕阳湮没时的沉默不语。
秋天的夕阳照在湖面上,简直美极了。
备注:fiddles就是小提琴,只是演奏方法更加奔放自由,琴不用下巴夹住,只是随意搭在胸前,有些演奏者是伴随着舞步同步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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