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夕，跟远在八百公里之外的妈妈通电话，她随口问起，五一你们两个回你家吗？她说的我家是我娘家。之前每逢国庆、中秋、五一节时她一般也这么问。
而难得的春节期间和有一次的国庆在家陪她时，假期即将结束，我们一起聊着天，她突然说，哎呀，你们又要出去工作了，我又要孤单寂寞冷了。在一旁的小叔子打趣她说，哎呀呀你也会孤单寂寞冷哦，现在抱抱你补上。
我们都笑做一团。
妈的口才极好，说话像珠子一样溜，十句话里总夹四五个成语偶尔一句古诗，都是我们中小学水平的词语句子，但听起来一点都不造作，说得又快太溜，敬佩不已。
她床头常放着一本故事会或名著，旁边是各种小零食包装袋子（是的，她可爱吃零食了，而且长年只钟爱一种）。我们笑着说妈你昨晚睡前是不是又没刷牙了？
看着书不小心睡着了嘛。像个小孩子做错事被抓包了的羞愧样，然后呵呵地笑着。我们都能想象她睡前那婀娜又陶醉的姿势－一手抓着书，一手拿着小面包，吧唧吧唧地，消灭一个后又抓起枕头边的一个，放嘴边一咬，已麻利地撕开。枕头是放在床尾的，时而叉着腿不停地扭动着脚趾，时而翘起二郎腿继续抖着，累了就把书放下来，侧躺着看，一脚踩在另一脚的腿肚子上，终于是安静的模样。
捡起掉落在地的书，我趁热“鞭策”她多看点故事会，有空给我们说说故事呗。
她笑着说，我哪会讲什么故事呢，岁月催人老哦，生活要紧，生活要紧。
其实妈本人的故事就已足够精彩。
我的这第二个妈妈是个收纸皮的，每天出门三次－早上，下午，晚上，一年里只有春节那几天可以在家休息。有一片菜园，几乎隔一两天就去采菜（她喜欢用“采”字，不喜欢用“摘”字）回来吃，偶尔很早起来采菜去卖，和养着八大头猪，每晚陪她一起回来的是两大桶猪食。
她靠一己之力，建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里面一小部分是毛坯，房子建起来后继续赚钱继续装修，有时是粉刷了厨房和洗手间的屋顶和墙壁，有时是买一套贼贵的沙发，有时是买一台新的名牌热水器，有时是给每个房间都装上了空调，有时是楼梯过道那装了扶手……妈的钱都是几毛钱几块钱地赚，但在花钱方面从不吝啬，特别是贵重物品上。
妈年轻时算不上一个美人胚子，瘦小的脸上有点点雀斑，清爽的短发，穿着高腰牛仔裤，一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是阳光自信的气息，可帅气了。牛仔裤是她的最爱，当时家里太穷，一条裤子穿了将近十年，从蓝色穿到发白到发黄。妈绝对是个爱美之人吧，如今每每看到喜欢的衣服都会买上几件，于是，柜子里挂满了红的黑的和一两件彩色的外套，衣柜外散落在床上、沙发上、椅子上、洗衣机内外、加上阳台上的裤子有将近二十条，上衣亦差不多，袜子则是完全数不过来，各种颜色花样的都有。
所以，妈还是有一定的品味的，知道贵重物品收拾好，其他日常穿的就很随便，能美就美，不能美就随意，反正有足够多的衣服可以搭。衣服随处放，更不用说其他东西了。客厅里的几个大小桌子就像麻辣烫般各种吃的喝的用的搅拌在一起，放眼望去，都是懒散和邋遢的气息。
但我又我绝不相信我妈是个懒散和不会收拾家的人。她每天在外面不知要绑多少纸皮，割破无数次手，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于是如今倒也不容易被纸箱的塑料绳子割到了。她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力气可不小，一弯腰，提起一大把五六十斤重的纸皮，一蹬腿，一举高，就把纸皮抛在比她高出三四个人头左右的车上了。因此，家里虽然杂乱不堪，如果要收拾的话也是神速，我见过她收拾厨房，我都还没洗完几个碗她已经把旁边各种杂乱的物品用具都收拾好，洗完两个大锅并擦洗了桌子。可以用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她只是，在外面干活太忙太累了吧。她只是，在家希望多休息一会儿吧。那么爱看国产热播剧的她总能在躺着看电视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以致于一部戏要看上好几遍。
因为太忙，菜园子里杂草丛生，但妈是个学习高手，种的各种蔬菜瓜果一年比一年丰盛，除了平时没空打理常让它们在园子里变老、长高或开花、甚至直至干枯。一有空，要么去采菜卖，要么去除草，每次回来都打电话跟我“汇报”这个菜那个瓜长得怎样了，这次采了哪些菜，卖了多少钱，什么菜多少钱一斤，因为她知道我最喜欢家里这菜园子了。
除了卖菜卖猪，妈的生意经可不少呢，附近工厂要搬迁，她承包了后续的打扫工作，转手给她堂妹和邻居去做，她赚点中介费。在厂里或档口偶尔低价收了一小批库存衣服或鞋子，也给了她堂妹去摆地摊低价卖掉，利润可观。跟潜在的新客户做生意，她从来都是以最低价格收购，察颜观色，然后开口，麻溜地聊起来。她知道市场里海鲜最好卖，周边地区鲜花和观赏性鱼类生意大有发展空间。她给她堂妹和邻居介绍工作机会，她教邻居胖阿姨如何适应厂里的工作，她跟准备退休的美姨讨论退休后的生活。她没有印过一张名片，在家时电话响的次数常比我们微信消息提醒还多。
妈不但能说会道，心也是一直透明阳光和坚强柔软的。刚回到家的妈常常一脸倦容，可从不曾说过一次气话或发过一次脾气。她偶尔的委屈，一说出来，就化为了烟。跟我们说说话，饭一吃，电视一看，觉一睡，就又满血复活般了。有时都来不及休息一小会，电话一来，她就又摆着手出门去了。总能看得出她在强撑着，可是我们能做的，太少太无力。
岁月磨炼了她的意志。即便在儿子换工作的间隙，她不断地给他打电话发短信，给他打气，顺便打钱。聊天时，说起电视剧或电视节目里的某个人，她也都能滔滔不绝把对方身上的优缺点说上一大通。关于那些人物奋斗或堕落的事，她总能说到要如何做人，人生无绝境，因为能绝处逢生，再撑一下下不就好了嘛，人生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只有自己心里过不去的坎。嗯，又是连珠的金句啊。
小叔子遗传了妈的这口才，平时说话不能算是文采斐然，但也是极溜极溜的，常让人捧腹大笑。
妈的大儿子遗传了她俊美的外貌，从小到大都是安静的性格，如今也走在逗比的路上。
我这媳妇是个多愁自卑之人，可每次在家时都欢乐无比到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妈常怪她大儿子叫我做这个干那个的，让我总觉得我才是她亲女儿他是他女婿一样。我最爱跟她一起到菜园子里去。有时听不懂家里人说的本地话，那是他们聊得正欢，我也看着跟着乐，没有一点尴尬，每个人都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释或者发现我要插嘴时就改为说普通话。
我惭愧的是，没有每晚都等到妈回来才睡，常让她买给我的宵夜只能留到第二天。
我们都惭愧的是，多年来一直叫她放弃收纸皮这活或者减轻工作量至少晚上不要再出去了，不管以怎样的方式，都无法说服她。她的脊椎不好，多年前因为一场事故腰被重物砸到，动手术时脊椎里加了钢钉。而她每日的活，需要无数次弯腰。
只能是，希望我们努力的节奏，能赶上她老去的速度。
这个母亲节，没有买礼物，但一定要给妈发短信和打电话，这种俗套的节日祝福方式，在她看来是没有儿子和媳妇在身边最好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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