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诱惑
现在再说起黄黄这条狗的事情,恐怕村里很多人早已记不得了。恐怕是他的主人也记不得了,更别说他的主人已经死了,一个死了的人根本就没有记性了吧。
黄黄刚被他的小主人阿霞抱回来的时候,还是很小很小的小东西,毛色也不是黄黄的,而是脏兮兮的看不出什么色,反正乱七八糟的。
阿霞用她吃剩的饭,偷偷省下来的馒头,还有从地里逮回来的蚂蚱,还有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从河里捞上来的鱼,玩剩下的青蛙等等喂它,于是它就慢慢长大了,毛色也变成了黄色。
为此,阿霞特地把它的小名狗狗改成了黄黄,小时候叫小黄,长大了就叫大黄。
阿霞很喜欢小动物,小鸡,小猫,小牛,小羊都喜欢,公的喜欢,母的也喜欢。但是他爹,却是什么动物也不喜欢。见到家里猪圈的猪就骂死猪,见到牛圈里的牛就骂死牛,甚至见到家里的老婆就骂死婆娘,见到大妞叫死妮子,见到二妞也是叫死妮子,见到阿霞就更得叫死妮子;在他眼里唯一不死的算是他的小儿子阿东。
他和自己儿子交流的时候,常常亲切地叫东啊东啊的。虽然如此,按照辈分,他也应该是黄黄的主人。这没有什么争议的,中国是个宗法制社会,特别在中国农村。既然阿霞是他家的孩子,那么阿霞养的狗就是他的狗,阿霞是黄黄的小主人,他就是黄黄的大主人。
阿霞常常抱着小狗出去找小伙伴们玩,特别是经常到我家里去。我很羡慕她有小狗,她也似乎有意到我面前炫耀似的,把黄黄往我的眼前送,一边抚弄黄黄一边嘴里叫着黄黄乖黄黄乖的,让我心里痒痒。
为了看小狗,我们也会在合适的时候去阿霞家里去。去她家玩当然是趁着阿霞的爹不在家的时候。如果他在家,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一般是不去的,因为阿霞的爹发起脾气来很吓人。
有一次小伙伴们一起打面包的时候忘乎所以,竟然在他家的院子里拉开了战场。面包就是用书本纸叠起来的四四方方的纸包,如果你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应该不会陌生吧,类似于今天孩子们打卡。
后果就很严重。阿霞的爹下地回来,我们还在玩得热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塔塔的脚步声。他走进了院子,看见我们堆屁孩儿,就黑丧着脸,大吼一声,死出去,死娃子们!我们顿时就作鸟兽散了,地上散落的面包就全成了他的儿子阿东的玩具。
2 挨打
因为我家和阿霞的家是邻居,并且我爹和她爹的关系还挺好,所以我并不像小伙伴们那样怕他,虽然也是很怕的。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在阿霞爹在家的时候,去找阿霞玩。
有一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听到了黄黄委屈的叫声,就跑过去到阿霞那边去看。迎面碰上阿霞的娘快步走出院子。结果我就看到了很悲惨的一幕。
只见黄黄被阿霞的爹用绳子帮着脖子挂在正屋的椽子上打。黄黄这时候还是应该被叫做小黄,因为它还不算大。只见黄黄蜷曲着身体,四只脚在徒劳地在空中划拉着,脖子上的绳子虽然不紧,但挂着脖子的滋味恐怕也不好受。黄黄的喉咙里发出受委屈的嘤嘤声。
可以看出阿霞的爹并没有置黄黄于死地的意思,但却有明显地想狠狠教训它一顿的想法。因为他不仅把黄黄吊起来了,而且用牛鞭来抽他,还让他的宝贝儿子阿东在一边拍着手叫好,还一边打一边诅咒黄黄:死狗,叫你横!叫你横!叫你吓娃!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叫你吃屎!叫你吃屎!……
旁边还有阿霞,一边小声哭,一边捂着眼睛,应该是不敢看。他每抽一下,阿霞的身体就抖一下。
打了一阵,阿霞的爹累了,就扔掉了牛鞭,抱起阿东。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宝贝儿子阿东的屁股上还有屎,裤子又没有穿上,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胳膊上已经沾上了宝贝儿子的屎。但他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东啊,今天老子可替你出气了,嗯,你的屎这么臭臭,死狗还要吃呀,真是死狗!
椽子上,黄黄的身体在摇晃,摇晃。阿霞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受罪,却不能去营救。忽然,黄黄的一只前爪勾住了脖子上的绳套。黄黄脖子一缩,它就从绳子里挣脱了,掉在了地上,它随即在地上打了个滚,很快跑出了院子。阿霞急忙跟了上去。我也随后跑出去了,身后传来阿东的声音:大大,死狗它跑了!……
后来阿霞给我说,阿东拉屎的时候,喜欢黄黄去舔他屁股上的屎,因为今天黄黄不小心用狗牙刮着他屁股了,他大喊:死狗咬我!大大打死它!于是阿霞的爹就惩罚了黄黄。黄黄有什么错!
其实我也在纳闷,狗为什么就改不了吃屎呢?
但黄黄对阿霞的爹依然忠心耿耿,敬重有加。虽然主人如此下狠手惩罚它,它还是远远地见到主人就跑过去,跳前跳后地伸舌头,摇尾巴。然后常常换来主人能把它踢出一丈远的一脚。
3 吃肉
黄黄慢慢长大了,虽然阿霞还是像以前那样对黄黄好,给黄黄省下吃的喝的,但对黄黄来说,应该是远远不够了。
于是黄黄就在自家看门饿了的时候,到别人家的猪槽里去找吃的,有时候我也会给它扔点馒头,我爹看见了就说,喂它干啥,人家没有主人?……但我不听他的,继续喂。所以有时候黄黄常常到我家的院子里来溜达。后来我爹就说了,看见没有,老人们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一点儿不假。人家一会儿吃饱了,就回去给自家看门了。狗就是有这点好,忠臣。
村里有个光棍儿叫木方,四十来岁了也没成家。千万别误会,他不是没有钱。这人爹妈都不在人世了,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锁住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曾经到城里做过三只手,后来被政府逮住关过一段时间,回来后老实了一段,然后就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钱贩卖衣服,然后是收猪卖猪肉,收羊卖羊肉,吃得脑满肠肥,嘴角常常油乎乎的。
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村人看到木方吃得好穿得好,似乎也就忘记了他当过三只手的壮举,也忽略了他歪瓜裂枣的容貌,男人们见了他都要喊一声:木方,又弄啥去哩?
木方笑笑:球,胡混哩!
大姑娘看着木方穿着新西装歪系着领带,很是时髦,但看一眼就回避了,倒是木方主动迎上去:妹子,你去弄啥哩?你爹在家不?明显是没话找话说。
倒是一些小媳妇们,见了木方就打趣:木方你看你老有钱了,咋不娶个媳妇暖被窝哩?
木方就笑着说:球,有个鸭子毛钱,有钱我还打光棍哩?
媳妇儿就会说:还是你不舍得花钱吧?哪个女的跟了你,不是情享福(只剩下享福)哩?
木方就说:谁能看上我这癞模样?——叫你掌柜出来打牌!
小媳妇儿就伸出手去拧木方的肉乎乎的膀子一下:死鬼,别把俺家那口子给带坏了,谁像你那么有钱玩得起?……
有一天木方在村里门楼底下支起了案子,在四个小伙子的帮助下,挽起胳膊操起刀,宰了一头猪。猪血哗哗地流进了水盆里,也有一些溅在了木方的脸上。
旁边围了很多看杀猪的男女老少。
女人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真是心狠呀,死木方也下得了手!……
我无意中一回头,发现阿霞的娘也在这看客群中,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木方的一举一动。
猪放了血,还要褪毛、开膛、剔骨,村里有钱人当场就会掏出票子割肉走了。这时,猪的一些内脏、剔下的骨头之类的,就会扔在地上,村里的狗们就来了,相当于过了个年。
黄黄也来了,我看见了。但是阿霞的黄黄怎么能争得过村支书的狮子狗?当然也争不过和村支书走得近的小健家的那条像狼一样的放羊狗(牧羊犬),所以看着狮子狗和放羊狗把骨头咬得嘎嘣响,黄黄也只能流口水。
忽然木方把猪肚子下面的一团肉割了下来扔给了黄黄,正好打在黄黄的脑袋上。黄黄急忙叼住到一个角落里吃去了。
有人喊:木方你把啥叫狗吃了?
木方还没有回答,旁边就有人搭腔了:还有啥!猪XX!……
人群里一阵哄笑。
4 看门
黄黄渐渐长大了,虽然看门还是很卖力,但主人却对它依旧很凶。它也仿佛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从没有什么怨言。
木方有时候也会到阿霞的家里去,带给阿霞一些糖、苹果之类的吃食,我看见过好几次,很羡慕。可能是因为黄黄吃过木方扔给它的肉吧,见到木方,黄黄也会远远地迎上去,摇头摆尾,像迎接主人一样。
冬天里,农村人没有什么活,就会出门找一些出力活干干,多少挣一些过年的钱。听说离家七八十里外的山里,有老板找人挖大青石盖楼房,一天给二十块,村里很多男劳力都去了,阿霞的爹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也背着洋镐和大锤去了。这一去,一般就是一个月半个月的不回来,吃住都在山里。
有一天夜里,阿霞的爹回来了。一回来,他就和木方打了一架。
据说是阿霞的爹刚从打石头的工地上回来,正好看到了木方坐在自家的炕上,正在吃着烧鸡。阿霞的爹没有沾上什么便宜,因为他是赶了山路回来,累了;而木方吃着肉,有的是力气。
当晚木方且战且退,飞快跑出了阿霞的院子,消失在了夜色里。
阿霞的爹骂着死婆娘,死木方,从地上爬起来,操起鞋子打老婆,老婆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他使出当时打黄黄时的凶狠,踢打着自己的老婆,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孩子们的哭声。
他回头看了看,几个孩子的嘴都是油乎乎的,特别是小儿子阿东。他的眼泪流出了两滴。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扔下了鞋子。看来他要歇歇了——不,他看到了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黄黄——这只死狗,让你看热闹!
他跑过去,赤手空拳地和黄黄干了起来!
黄黄跑进了院子里,他也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死狗,连门也看不住,要你干啥?今儿我非把你杀吃了不可!
5 投奔
当晚黄黄也不见了。
第二天,村里已经传开了。
男女老少都成了诸葛亮、包拯。
“我说么木方那有钱咋不娶媳妇,原来人家美着哩!”
“唉,可怜灵巧(阿霞的娘)跟着黑虎(阿霞的爹)这半辈子,享啥福了?我觉着人家灵巧没啥错!看黑虎整天虎着脸,当谁欠他黑豆钱哩?不就是前面生了三个妞嘛,最后还不是生了男娃了?黑虎他爹死得早,没看着孙子,也不是人家灵巧的错呀,谁让他寿命短哩?这也不能怪到灵巧头上!”
“看着他那男娃,咋跟黑虎不咋像哩?怕不是黑虎的种吧?黑虎他怕是就会生女娃!怪不得!”
村里人见到了阿霞的爹,也不知该怎么问,就试探着安慰:“他爹,这回那人怕是不敢回村了!打怕了!”
阿霞的爹就瞪他一眼,不答话,干自己的活儿。
村里人的话自然也会飘进他的耳朵里。特别是他听到有关他小儿子阿东的闲话的时候,还真的留意起了阿东的相貌。
“东啊,你过来。”
他对正在玩着院子里的雪的阿东说。
阿东吸溜了一下鼻涕走过来。他用大手抹去儿子的鼻涕,仔细端详着。忽然,他打了儿子一巴掌。
“哇……”儿子大哭起来。
“你咋啦,打娃干啥?……”阿霞的娘急急忙忙从厨房走出来,把儿子拉进自己怀里。
“他是个野种,是不是?”他一把扯着老婆的胸口,瞪着眼睛问。
阿霞的娘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小声说:“你说啥哩,别听村人瞎说……”
阿霞的爹慢慢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见村里人说的是真的了!
据说当晚阿霞的爹睡着睡着忽然起身说要上茅房,刚下炕就大口吐血。还没等老婆孩子喊人帮忙把他搬上炕,他就翻了白眼了。
新年还没有到,阿霞的爹就躺在了棺材里。
我爹帮忙到街上给邻居买白布、纸扎的时候,竟然见到了木方,也见到了黄黄!
原来,黄黄跟着木方混了!
6 归宿
木方嘴里叼着烟,正在卖猪肉的案子前忙乎,案子底下就卧着黄黄。
只是……它虽然离开主人家一月都不到,竟然胖了很多!肉案子旁边散落着很多骨头,它竟然视而不见!
回到家,父亲就对我说了木方和黄黄的事。还说,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很惊讶父亲也这么说。
腊月二十九,我们家乡镇子上最后一个集市,很多人都趁着明天就要过年,赶快到街上拾掇一些便宜货。
所以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就叫“跑马集”。虽然下着大雪,可还是有很多人赶集去了。
我也跟着父亲去了,我要买些摔炮过年玩。
你猜我在集市上看到什么?
木方在卖狗肉!
肉案子下面,还放着一张冻硬的黄狗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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